街知巷聞﹕小思逛上環

【明報專訊】「車塵起伏，我走過香港大街。


追念着一幢幢舊建築物的原來模樣，眼睛很不適應、腦袋很不適應、感情很不適應、記憶很不適應……」

小思老師說《香港故事》時，感慨香港的街道「一代有一代的面貌」，而我們其實知道，不必等一代，也夠讓建築物的名字改了又改。


城巿追逐時代巨輪，從銅鑼灣一直追，浪潮掩蓋中環，向西邊繼續湧過去。


童年生活的灣仔，老師說已無可戀，只有上環，仍有迹可尋，可以逛逛。


雖然，我們都看見，點點痕迹正無力地褪色。


行街嗜好 來自父親

小思老師愛行街，邊行邊看，看店舖幹活，看人們生活。


街道，應當是活的，不過，在商場「行街」總沒有這種體驗。這天，老師帶我到上環，認認屬於回憶的記號。認出舊物，老師會把舊事娓娓道來，但她笑得最燦爛，是在途上體驗人情的時候。亦因如此，當她走過昔日攤檔遍地的摩羅街、大笪地，熱鬧的土地上只剩下寂靜，她會落寞地說，「真感慨」，「無限唏噓」。


小思童年生活在灣仔，逛街的喜好，從父親身上培養來，「父親很愛行街，我小時候就跟他周圍行，他會走走停停，停下來的時候，初時不知道他看什麼，原來在看工人幹活，看他們的手藝。」「他年紀雖然比我大很多，但我倆就像老友記，會跟我說很多。」她的父親常逛上環，所以上環滿是她兩父女的足迹。「上環很多東西看，不過今天來行，真是無限唏噓。」老師說，數年前來上環，已跟從前的模樣不同了，現在再行，又變了。


觀音廟裏的禮物

我們從水坑口一直往上走，橫過荷李活道，走上太平山街。拜訪過濟公廟，然後是觀音廟。老師跟廟祝聊起來，細看廟裏的陳設，「除了這個雕塑，其他都不是從舊廟遷來的。」「無喇無喇，無晒舊嘢。」背景傳來電台每小時準點的新聞報道，廟祝跟一個婦人道，「啊，甄沾記嗎？放這兒就好。」小思老師箭步走上前，「甄沾記？是嗎？不，包裝不同，改了嗎？」甄沾記業務北移多年，老師說，再沒嘗過童年的味道。那婦人點頭﹕「沒錯，今年會在工展會中重新推出，所以來觀音廟，希望順順利利。」老師眼睛閃亮，萬分雀躍，臉上笑容是那麼由衷的，「小時過年，最緊要就是甄沾記軟糖和硬糖，好好食，好香！」「那麼雪糕呢？會重推嗎？椰子雪糕好好吃的……」廟內一陣鬧哄哄，老師的雪糕願望未有實現，但拿着那紅紅綠綠的糖果，心滿意足對我說﹕「今日最開心遇到這個！」「逛街，千萬不要意圖想什麼，隨遇而安就會遇到特別事情。」才踏出觀音廟，另一個婦人喊着小思老師，她笑容可掬，含蓄地問，「你是小思老師嗎？可以給我簽名嗎？」當然可以，還拍了一幀合照呢，婦人還說當年還是學生的時候，聽了老師的講座，深受感動，現在，都做孩子的媽媽了。「都說逛街很有趣！」老師說。


趁早拍下舊物

我們再拾級而上，小思老師向右看，看見用紅漆寫的「儒林臺」，雖然樓房已然面目全非，但平臺仍在，青瓦圍欄仍在，「我沒行過這兒，以為這裏跟太白臺、學士臺一樣，全拆掉了。」話還未說完，老師拿起相機就拍，我們都知道，舊事物都說不準可以待到什麼時候，趁看得見，趁還未遲，及時記下來。「真多謝你，令我可以遇到這開心事！」小思老師，讓我在老街小巷遇見仍未褪色的美好，我才要感激你呢。


（一）大笪地 「爸爸最愛逛」

荷李活道，從前是個熱鬧精彩的地方，小思老師的父親最愛逛這個大笪地；變成現在靜謐的公園，一片閒逸，不過是四十年的光景。


十九世紀，英軍在水坑口一帶建立軍營，其後軍營遷至西營盤，本來的軍營空地變成夜巿「大笪地」，初時江湖賣藝較多，講古、耍功夫、木偶戲，後來愈擺愈多攤檔，有售廉價日常用品，有賣小食如麥芽糖、炒蜆。


老師說，在小攤圍觀可以聽到很多有趣的事，檔主發表「偉論」、駐足的人搭訕，不論他們說的是真有見地，抑或是順口開河「車大炮」，「僅是聽聽他們亂噏都好得意」，當年她父親流連大笪地，一逛就一個晚上。


（二）摩羅街 「全部收晒，陰功」

摩羅街，現在幾乎是「騙遊客」的代名詞，小思說，以前仍可在這裏買到舊書，也買過一副木刻對聯。小思老師父親當年來到摩羅街，愛逛也愛買，「我覺得他成日買啲假嘢返嚟。」這天來到，或許不是周末，摩羅街一片寂靜，舊攤零落，「全部收晒！陰功。」上環的雜貨攤街景，逐漸褪色消失，要不敵不過地產商，要不賣假貨，「所以香港無歷史，我告訴你。」「你會很喜歡逛商場嗎？間間一樣！完全看不到人情味。」逛街，人本來就是最重要的元素，遇上有情味的人，即使街道平淡無奇，經驗也會精彩有趣。沒攤檔有看頭，我們就逛古董店，老師指着櫥窗裏的酸枝椅，白色紙牌上寫「酸枝椅，坴雷人（運費另計）」，她問，「你知道『坴雷人』是什麼意思嗎？」我搖頭，毫無頭緒，「是造椅的工匠名稱嗎？」「不是。」「難道是酸枝椅的名稱？」「酸枝椅，個名咪叫做酸枝椅囉！」她捧腹大笑，開估說那是價錢暗號，只有店裏的人才知道，「所以要同老人家逛街，聽多點故事，很有趣的！」


（三）儒林臺「讀書人聚居地」

儒林臺，沿太平山街一直向上走，爬過十來級石梯，右邊就是了。還有學士臺、桃李臺、太白臺，你聯想到什麼？全是讀書人。「30年代從內地來的知識分子，大多聚居在這裏。」不過，都改頭換面了，像學士臺變豪宅，「拆晒，慘了。我遲來一步。我曾經問在附近住的人，有沒有未拆前的相，都沒有」。現在剩下來的，在石級上有平台，平台邊緣有青瓦建的圍欄，只有儒林臺這兒了。然而，煞風景的是，以紅漆寫上的「儒林臺」，下方有個現代街道牌，「好端端一個儒林臺，改成『裕林臺』，豐裕嘛，唉。」


（四）濟公廟 「細個契給濟公 咳好了」

太平山街，滿天神佛，只210米的小街道，就有5間寺廟。小思老師說，既然來到這裏，就要進進濟公廟，因為，她還在童年的時候，多病，長期咳，母親就把她 「契」給懸壺濟世的濟公。沒拜神沒信仰的老師，自此常跟母親拜濟公，問她濟公靈驗嗎？「契了之後，真係無再咳喎。」


這座濟公廟，前身是逾百年的廣福義祠，即百姓廟。百姓廟有150年歷史，建於清朝咸豐時期，當年上環聚居大量低下階層，曾一度收容疫症病人，後來因衛生環境太差而被封，那是鼠疫的年代。現在，廟內仍供奉有不少客死異鄉的華人神位。


原來的濟公廟座落於灣仔一條已不復存在的小巷——迪龍里，1980年代，當時為了興建全港最高的合和中心，迪龍里被納入合和中心的建築範圍內，從此埋進歷史。濟公廟則遷至上環，與百姓廟共用一座廟宇，現在百姓廟外的門牌，亦寫作「百姓廟暨濟公聖佛」。


橫過磅巷，拾級而上，右邊是觀音廟，與濟公廟一樣，當年的廟宇已面目全非了。觀音廟原本在石梯下，現在都建了豪宅。要在廟裏找當年的痕迹並不容易，小思老師眼力好，看出觀音廟堂前的金雕塑是舊物，而濟公廟門外的長木桌，也是從灣仔搬來。


（五）皇后大道西 「良食藏寶地」

皇后大道西，車塵起伏，摩廈拔地而起，很多舊式騎樓都消失了。不過，這裏仍是個藏寶地，小思老師說，近西環一帶，除了仍聚有很多紙紮店，還有故衣店，「即是現在說的二手衣服」。而在摩羅街對下的一段皇后大道西，有一間糧食店，店裏有乾菇、河粉、沙田柚、草鞋、煨番薯，貨品種類配搭有趣，正要探頭看這店葫蘆賣什麼藥，老師拉着我，指着門外的稻穗掃把和椰殼洗鑊刷，我孤陋寡聞，這些東西，我沒見過呀。


「中國龍」店裏掛了幾隻瘦弱的蕉，賣上二十多元一磅，沙田柚雖有紅白膠袋包裝，但表皮灰黑斑斑，這是什麼回事？「這店的食物，真人不露相，全都真材實料，一分錢，一分貨。」乾燥瓶裏的蔗糖，粗糙暗啞，老闆娘掰下小片讓我試，既香且甜，像喝蔗汁一樣！32元一磅，沒使用糖精的蔗糖，吃出天然味道，這是真正的物有所值。


文、圖 陳嘉文

編輯 陳嘉文

fb﹕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