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翻查旅發局網頁,才知道原來維港夜空之下,每晚準時載着外國人和雞尾酒揚帆出海、欣賞幻彩的那一艘紅色復古帆船,叫鴨靈號。
「昔日的小漁港,今日的大都會——『鴨靈號』向來被視作香港的標誌之一,還代表了香港老一輩漁民的人情味和一諾千金的誠信精神。」
船公司網站自詡如斯。
標誌,或符號,總是喜歡自說自話,漁港是昔日的,漁民是老一輩的,過去一方衰落成就今天的一方興盛,是兩條相互交錯的圖表線,一場典型的蛻變過程,摘去桅帆,種出大廈,滿足了外國人的想像,卻不盡真實。
「根據大部分漁民的回憶,香港是在一九七○年代至一九八○年代成為漁港,與香港成為國際大都會在同步發生。」
《做海做魚 ——康港漁業的故事》的寫作團體花費一年多的時間,收集漁民口述歷史,在香港仔的海面,或更遠的海南島、東海、南沙,打撈真實的記憶景觀,赫然發現:「『漁港』其實不是久遠的過去。」
十四歲上船 歷真正風浪
出海當日,吳家文早已上岸,四十三歲,做三行;昔日他是漁民子弟,年輕時曾跟父親出海搵食,見過無邊的海,呼吸過最自由的空氣,最遠去過南韓濟洲島。六年的海上光景,說長不長,足夠在身上留下記認,包括那雙黝黑粗糙的胳膊,今天在船上往魚網叢中一提一拉,和漁工們一同示範流刺網作業,幹那久違了的活,如條件反射:「流刺網我們叫擺網,在海中跟着流水移動。如果浸網(定位刺網),是在水底唔郁,通常在礁石地,魚腳給礁石地『黐』住個海牀,就唔郁了。但頭先放呢個網,海面全部是泥地,張網會跟住水流去郁。」
「以前我手腳仲快。」以前是差不多三十年前。一九八七年時,他十四歲。那年衛奕信宣誓就任第二十七任香港總督,大台慶祝二十周年台慶,也發生了股災。岸上風雲變色,他卻被捉上甲板,去看真正的風浪:「小弟讀書唔成,老豆又怕我喺街學壞,所以佢迫於無奈捉我開新。」他在書中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開新」是漁民術語,即出海捕漁,海上人家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和語言,只是要踏足這一片新天新海,吳家文萬般不願,大部分時間選擇「瞓」咗去,戴上walkman耳機聽譚詠麟,懷緬腳踏實地的日子:「上岸(大陸)摷些報紙雜誌來看,反而會有少少空間知道香港在發生什麼事。或者看一下那些錄影帶啊,看他錄什麼電視節目,有什麼看什麼。」記憶中最欣慰是難得埋岸,「啲飯餸擺喺地下唔識郁,食得最舒服嘅一餐」,然而海上的一切,卻每一件事都教他永世難忘。
漁民功架 大開眼界
當年年少,開初時只負責「切餌」(將作魚餌的魷魚切成細件)、「開生櫃」(準備養活魚用的船艙)等執頭執尾工夫,眼看父輩在海上的功架,大開眼界。有一次阿爸趁打風前夕,四百張龍蝦網放落海,然後將船駛到港口避風,二三天後颱風過去,回到海中心:「到網啊,兜返起頭」,彷彿一色一樣的藍色海面上有隱形記認般,開動絞纜波,四百張網全數絞回,還有一船的生猛龍蝦。「如果叫我老豆回來這裏,這個水域,海底邊度有嚿石佢都話到畀你聽。」
八十年代光輝歲月 闖出海上「一帶一路」
吳家文仍然記得第一水船的首站是沙堤,即今日天文台說「汕尾以南、沙堤以南」的那個「沙堤」。那一年,「沙堤」落後,主要是香港漁民遠征前的補給站,吳家文記起那時看到四周也是香港漁船,有汆漁船(以潛水方式活捉珊瑚魚,活躍於西沙與南沙群島一帶),也像他們這一種七洲艇。那年梁振英還不過是「四化會」下一個藉藉無名的秘書長,海上漁民卻已經闖出自己的「一帶一路」,開發地便是「七洲」,即海南島東部的海域。
「所謂海南島東北沿岸有一個叫七洲列島,那邊的香港船,每一個季節便轉一種行業;我們那時候在海南島便是這樣。」船上的架生層出不窮,是那個年頭七洲艇的特色。風晴時浸大鮫,風猛時浸龍蝦,物盡其用,有乜捉乜,也有做「衰嘢」的時候,偷偷捉魚苗,用罟(較小的魚網)在海面飄浮的垃圾底下攞章紅仔:「賣給日本,圍起來差不多十蚊條,圍一次可能有二三百條,魚苗季節過後,又到延繩吊。」一輪接一輪,海上的日子忙碌,八十年代岸上香港人炒炒賣賣,由股票到黃金到磚頭,有殺錯無放過的精叻搏盡因子,也滲到大海之中。
「所以其實整個海南島便是香港漁業發展的一個關鍵。」
七洲的香港漁業好生興旺,浸大鮫的紀錄不斷刷新,豐收時一水船有十至十五萬元進帳,《做》書說,漁民心目中定義的「漁港」,不在一個地方,也不在多少個漁民、多少漁船、多少灣頭,而是做海、做魚有成績、有成就,所以七八十年代便是「漁港」的光輝歲月,跟岸上經濟幾乎同時間乘着巨浪飛躍。
九十年代轉戰東海 風光過後不敵大陸鐵船
香港的經濟發展和轉型,總是無可奈可與內地扣連在一起,海上世界亦如是。九十年代中粵西、海南島漁業崛起,加上不少從前幫香港漁船打工的漁工,學滿師自立門戶,也來分一杯羹,只是做法橫蠻,用魚炮,而所得的魚獲,竟也賣回給香港船。兩地消費物價差天共地,香港漁民抵受不了不勞而獲的誘惑,以低微價錢向內地船收魚,高價賣回香港賺取差價,曾經是香港漁民樂園的七洲列島,慢慢開始沒落。
此處不容人,自有容人處。吳家文憶起,當年父親聽聞有網艇行家在台灣東北海面擺(流動刺網)馬頭,偶然還會捉到波鱲,賣到台灣利潤可觀,一個月七八十萬的生意額。老父把心一橫,決心轉型,為網艇換上全新的配備裝置,到更遠的東海開發新漁場。
遠征東海,吳家的「珍寶六號」當然不是唯一。根據紀錄,北上初期的香港漁船以台灣基隆為基地,高峰期基隆港泊了一百多隻香港船,大多數和吳家一樣來自香港仔,所以香港仔漁民又是遠洋作業的主力。由亞熱帶的南海到溫帶的魚場,吳家文說一點不好玩:「 有得上去當然好玩啦,但台灣不准上岸,買東西只可以叫『差佬』幫你買,補給、柴米油鹽、冰和水等,自己只能夠在海上面浮下浮下 。」一連數個月,每天船上睜開眼,除了海天一線,還是海天一線,足以讓人抓狂崩潰,《少年pi的奇幻漂流》滋味,總算體驗到,好在船上的活夠忙:「朝早兩點左右起牀,起完錨便開始放網,放三個小時左右便天光,吃飽飯便開始收網,拉拉拉,如果沒有什麼阻滯的話,拉到夜晚五六點左右啦,如果有阻滯便拉到八九點。」
魚獲太多 推倒台灣市場
那個年頭,台灣東海之上,香港漁民八面威風。有當年有份遠征的漁民憶述:「那時台灣用吓釣,撈得不多,我們放刺網一次可以捉幾千斤,船多嘛,咪推冧你個魚市場。」流刺網做法素有爭議,如海中死亡之牆,捕魚殺無赦,曾被批評容易造成生態浩劫,但威力大卻是不爭事實,那段日子網艇的魚獲便多到台灣魚市場收也收不完,多魚到「做爛市」:「一九九○年代初南鯧每斤十一至十二元,後來因魚獲太多,跌至一點五元一斤。」不過好景不常,到了一九九○年代尾,隨着日本市場萎縮,台灣收魚價錢回落,競爭力也不夠大陸來的大鐵船,有燃料補貼,可一頭半個月二十四小時在海上,得閒把網往海裏浸,和你鬥個天荒地老。
捕魚先驅 影響遠至西太平洋
漁火閃閃擦浪濤,碰着風急看運數。海上人,要看天時氣節,也要看地緣變遷。《做》書另一作者羅家輝這樣說:「香港漁民好叻,諷刺的是,他們全都要自力更生,沒有政府扶持,去一些完全沒有去過的地方,別人的主權水域,遇上開槍開炮,有些真的搵條命搏,環顧亞洲有哪個國家是這樣。」書中訪問了那個年代的傳奇漁民,有被越南的軍艦追趕過的,被岸上坦克車開炮截擊的,也有將捕魚技術帶到其他東南亞地區發揚光大的。美國海洋生態學者Carl Safina寫《海洋之歌——全球海洋生態發現之旅》,便出現了香港漁民的身影,紀錄了他們捕捉熱帶珊瑚魚的「汆魚」作業如何對西太平洋島國產生深遠影響。
六年後吳家文決定上岸,伴隨吳家多年征討的網艇也退役了,「珍寶六號」的船魂過戶到新購置的鐵船上,載着他父親繼續尋找下一片海。香港漁民在大海中順應時代的流向,有人選擇到南沙開發島礁作業,也有人到橫開的深水海區探險。也有人洞悉大海潮流,在傳統漁業式微之前探索休閒漁業的可能性:「那時候廿多歲,出海出到咁遠當然威一點啦,而家唔威囉。」昔日的漁民子弟,走在陸上,步履仍舊輕浮。
文﹕梁仲禮
圖﹕梁仲禮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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