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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倫敦大英博物館流傳着一個古老的傳說：
黑暗歲月，極權國家派出的秘密警察，
常常埋伏在博物館門外，
伺機逮捕那些流亡的異見人士。
鷹犬們都知道異見者的共通「死穴」，
就是喜歡到博物館內的大英圖書館讀書，
尤其是在寒冬的日子。
21世紀的今天，
畫家方蘇剛剛參加了大英博物館舉辦的一個曠古絕今展覽，
名叫I object，意思是「我反對」。
策展人在數以十萬計的館藏中，
找出人類自古以來表達異議，
亦即是呈現反對聲音的遺痕。
結果，選出的各類展品，最早遠至古代埃及，
最近包括有香港2014年的雨傘運動。
方蘇獲選的展品，是一本素描速寫簿，
裏面記有78張傘運現場的素描畫，及四張相關的畫作，
大會還珍而重之，將一把具象徵意義的黃傘掛在牆上。
出席開幕式的方蘇說，
是次展覽是倫敦《Private eye》雜誌的老總Ian Hislop做策展人。
一份用釘書釘、報紙紙張印製，其貌不揚，
但有江湖地位的雜誌，賣的正是對權貴皇族的諷刺，
也就是I object，「我反對」的現在進行式。
撰文：黎加路
方蘇的前半生，也是政論雜誌的執行總編輯。訪問開始的時候，問他想說自己人生上半場的事，還是下半場的事。67歲，一頭白髮的方蘇，自自然然談到畫畫的事情。畫室設在紅磡老家的一隅，空間不大，幸好有臨街窗戶柔和光線的照射。書架上整整齊齊放着一套曾任職的《九十年代》雜誌，工作枱上方牆上，掛着一幅方蘇繪製的人物彩色木刻畫，是雜誌股東的眾成員，前方人物是共事18年的總編輯李怡。旁邊另一幅，是嶺南派名家趙少昂送給少年方蘇的竹鳥水墨國畫。這兩幅畫作，剛好串起了方蘇的兩段人生。
方蘇學畫的故事，有點像武俠小說的情節。出生於廣州的方蘇，1962年，11歲那年，與哥哥一起離開爸爸，落香港投靠母親。他當時身上帶着一封信，是一位叫何俠的老人，臨行前為他寫的介紹信。方蘇憶述稱：「我拿着那封信，找到嶺南派國畫名家趙少昂。他看罷介紹信，二話不說，叫我每個星期天到他那裏學習國畫，分文不收，只需負擔畫具費用。」如是者，一邊上學念書，一邊跟趙少昂習畫，直至考入中文大學為止，前後一共六年。
隨着年事漸長，方蘇對這一段際遇多了些了解。方蘇說：「少年時，遇到何俠老人，是一個機緣。解放初期，廣州仍有不少文化活動。父親在解放前任職國民黨軍需處的出納，解放後沒甚麼工作，閒時會帶我看畫展。有一天，當我在一張畫作前，用紙抄抄畫畫時，引起一位老人家注意，他走過來問我是否很想學書畫，他有一些，可以給我看。就這樣，跟這位老人家熟絡了。」
【筆墨隨時代】
「我沒法子再畫出
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
何俠老人是寫書法的，年輕時曾擔任國父孫中山的侍衞，與嶺南畫派創立者高劍父相交，而趙少昂，正是嶺南畫派的第二代傳人。當時已有名聲的趙少昂，看罷何俠老人的介紹信，即時收下眼前這位從廣州來的小孩為徒，大抵是因為這個關係。方蘇還推測稱：「趙少昂的身世可能同我相似，都是只靠母親打工撫養，因此生起憐憫之心，也說不定。」
方蘇說，由廣州來港就學之初，唯一未能適應的是英文課，幸好透過學校的補習課，適應過來，最終還考入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經濟系就讀。跟隨趙少昂習畫及繪畫的日子，也隨着大學生活的展開而終止。趙少昂送他的畫作，是1966年，趙少昂生日聚會，即興畫予眾弟子的。方蘇指着畫中題字說，天亮是趙少昂給他起的「藝名」，也許是方蘇這個名字的對應。這幅畫，掛在工作室的牆上，成了他與趙少昂超越時空的一種聯繫。
事實上，趙少昂的嶺南派花鳥水墨風格，當他20年後重拾畫筆那一刻開始，已經覺得格格不入。套用方蘇的講法是，「我沒法子再畫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他嘗試用水墨畫的筆觸，去描畫香港現實中的人和事，包括政治的處境。這也是導致方蘇在2014年，碰上雨傘運動的時候，能快速反應，進行現場素描，及其後繪就相關一系列水墨畫作的因由。
對於這種離經叛道的「嶺南派」，方蘇舉出嶺南派宗師高劍父曾經說過：「筆墨當隨時代！」他認為，這句名言，開啟了自己現時創作路向。《特區十年》、《我家我城》，以至獻給何俠老人的《辛亥百年現代路》等畫冊，無不印證了這個想法。方蘇欣賞高劍父自有其道理，他不只是宗師，還投身到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經歷過慘痛的失敗。方蘇說，高劍父在民國成立時，曾在上海辦《真相畫報》，推動新國畫時代。至內戰時，高劍父移居澳門。新中國成立不久，弟子關山月呼籲他回國，高劍父無動於衷，1951年在澳門鏡湖醫院過身。可以說，方蘇得趙少昂的關照，卻隔代遺傳了高劍父的精神。
方蘇回憶稱，2014年9月28日當天，他原本約了數位漫畫家，一起到金鐘集會現場畫些「鼓舞」性的東西，不料第一個催淚彈就落在他的不遠處。
問方蘇如果人生由頭到尾都在畫畫，會是甚麼景象？方蘇說，「歷史是沒有如果的」，「但可以肯定，不會畫現時所畫的東西」。
歷史沒有如果，也許也沒有偶然。方蘇走向年輕人的現場，揮筆記錄一幕幕的「人間煙火」，其中，依稀見到一道人生的痕迹。在獻給恩人何俠的《辛亥百年現代路》畫冊中，有歷史學者雷競璇寫的序文。雷是方蘇中學時的預科同學，上世紀70年代初一同考入中文大學。文章提到這位「木訥寡言，甚至有點自閉性格」的學友時稱：「我和他由於都積極投入學生運動，又有點中學淵源，很快便發覺志同道合，可以共同進退。這四年大學生活，用方蘇的說話，是『奔走學生會的時間比聽課的時間還多』」。
方蘇大學畢業後，當了數年中學教師，創辦過《教與學》雙月刊，之後加入《七十年代》政論雜誌工作。上司是風度翩翩、行內稱之為東方保羅紐曼的政論名家李怡。少說話多做事的方蘇，似乎也習慣在華麗陰影下實幹。「巧婦難為無米炊」的執行總編輯工作也好；光茫奪目的香港記者協會主席劉慧卿的副手也好……直至1997年某天，雜誌社內一位同事因長期勞累而去世，給他敲響了警鐘。方蘇回憶稱，「當時有點『死就一世，唔死都大半世』的欷歔」。他毅然向共事已18個年頭的李怡請辭，表示想留些餘生，重拾荒廢的畫筆。結果，當時已改名為《九十年代》的《七十年代》，在回歸後翌年宣佈停刊。方蘇說，如果李怡有心做下去，他是可以再請人的……
方蘇也許不知道，登廣告請一個低調、能幹、盡責、中英文俱佳、有20年媒體經驗、人脈深廣，還要有抱負的人，不是容易的事情。即使真有此人，恐怕也過不了最後的一關：不計較待遇。
不知道是否因為初秋的倫敦天氣好，還是甚麼，大英博物館的I object展覽定在9月初開始，對於方蘇的展品，以及他筆下的素描來說，無疑多了一層意義。香港雨傘運動的醞釀及爆發，正正是殘暑未了的9月。方蘇說開幕禮晚宴，自己彷彿成了參展藝術家唯一的代表，他與香港傘運備受關注。遠古的作者固然回不了現今的時空，80年代針砭時弊的中國前衞畫家、星星畫會的曲磊磊，以及現代著名中國畫家黃永玉，雖有作品在場，也緣慳一面。畫家
黑暗歲月，極權國家派出的秘密警察，
常常埋伏在博物館門外，
伺機逮捕那些流亡的異見人士。
鷹犬們都知道異見者的共通「死穴」，
就是喜歡到博物館內的大英圖書館讀書，
尤其是在寒冬的日子。
21世紀的今天，
畫家方蘇剛剛參加了大英博物館舉辦的一個曠古絕今展覽，
名叫I object，意思是「我反對」。
策展人在數以十萬計的館藏中，
找出人類自古以來表達異議，
亦即是呈現反對聲音的遺痕。
結果，選出的各類展品，最早遠至古代埃及，
最近包括有香港2014年的雨傘運動。
方蘇獲選的展品，是一本素描速寫簿，
裏面記有78張傘運現場的素描畫，及四張相關的畫作，
大會還珍而重之，將一把具象徵意義的黃傘掛在牆上。
出席開幕式的方蘇說，
是次展覽是倫敦《Private eye》雜誌的老總Ian Hislop做策展人。
一份用釘書釘、報紙紙張印製，其貌不揚，
但有江湖地位的雜誌，賣的正是對權貴皇族的諷刺，
也就是I object，「我反對」的現在進行式。
撰文：黎加路
方蘇的前半生，也是政論雜誌的執行總編輯。訪問開始的時候，問他想說自己人生上半場的事，還是下半場的事。67歲，一頭白髮的方蘇，自自然然談到畫畫的事情。畫室設在紅磡老家的一隅，空間不大，幸好有臨街窗戶柔和光線的照射。書架上整整齊齊放着一套曾任職的《九十年代》雜誌，工作枱上方牆上，掛着一幅方蘇繪製的人物彩色木刻畫，是雜誌股東的眾成員，前方人物是共事18年的總編輯李怡。旁邊另一幅，是嶺南派名家趙少昂送給少年方蘇的竹鳥水墨國畫。這兩幅畫作，剛好串起了方蘇的兩段人生。
方蘇學畫的故事，有點像武俠小說的情節。出生於廣州的方蘇，1962年，11歲那年，與哥哥一起離開爸爸，落香港投靠母親。他當時身上帶着一封信，是一位叫何俠的老人，臨行前為他寫的介紹信。方蘇憶述稱：「我拿着那封信，找到嶺南派國畫名家趙少昂。他看罷介紹信，二話不說，叫我每個星期天到他那裏學習國畫，分文不收，只需負擔畫具費用。」如是者，一邊上學念書，一邊跟趙少昂習畫，直至考入中文大學為止，前後一共六年。
隨着年事漸長，方蘇對這一段際遇多了些了解。方蘇說：「少年時，遇到何俠老人，是一個機緣。解放初期，廣州仍有不少文化活動。父親在解放前任職國民黨軍需處的出納，解放後沒甚麼工作，閒時會帶我看畫展。有一天，當我在一張畫作前，用紙抄抄畫畫時，引起一位老人家注意，他走過來問我是否很想學書畫，他有一些，可以給我看。就這樣，跟這位老人家熟絡了。」
【筆墨隨時代】
「我沒法子再畫出
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
何俠老人是寫書法的，年輕時曾擔任國父孫中山的侍衞，與嶺南畫派創立者高劍父相交，而趙少昂，正是嶺南畫派的第二代傳人。當時已有名聲的趙少昂，看罷何俠老人的介紹信，即時收下眼前這位從廣州來的小孩為徒，大抵是因為這個關係。方蘇還推測稱：「趙少昂的身世可能同我相似，都是只靠母親打工撫養，因此生起憐憫之心，也說不定。」
方蘇說，由廣州來港就學之初，唯一未能適應的是英文課，幸好透過學校的補習課，適應過來，最終還考入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經濟系就讀。跟隨趙少昂習畫及繪畫的日子，也隨着大學生活的展開而終止。趙少昂送他的畫作，是1966年，趙少昂生日聚會，即興畫予眾弟子的。方蘇指着畫中題字說，天亮是趙少昂給他起的「藝名」，也許是方蘇這個名字的對應。這幅畫，掛在工作室的牆上，成了他與趙少昂超越時空的一種聯繫。
事實上，趙少昂的嶺南派花鳥水墨風格，當他20年後重拾畫筆那一刻開始，已經覺得格格不入。套用方蘇的講法是，「我沒法子再畫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他嘗試用水墨畫的筆觸，去描畫香港現實中的人和事，包括政治的處境。這也是導致方蘇在2014年，碰上雨傘運動的時候，能快速反應，進行現場素描，及其後繪就相關一系列水墨畫作的因由。
對於這種離經叛道的「嶺南派」，方蘇舉出嶺南派宗師高劍父曾經說過：「筆墨當隨時代！」他認為，這句名言，開啟了自己現時創作路向。《特區十年》、《我家我城》，以至獻給何俠老人的《辛亥百年現代路》等畫冊，無不印證了這個想法。方蘇欣賞高劍父自有其道理，他不只是宗師，還投身到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經歷過慘痛的失敗。方蘇說，高劍父在民國成立時，曾在上海辦《真相畫報》，推動新國畫時代。至內戰時，高劍父移居澳門。新中國成立不久，弟子關山月呼籲他回國，高劍父無動於衷，1951年在澳門鏡湖醫院過身。可以說，方蘇得趙少昂的關照，卻隔代遺傳了高劍父的精神。
方蘇回憶稱，2014年9月28日當天，他原本約了數位漫畫家，一起到金鐘集會現場畫些「鼓舞」性的東西，不料第一個催淚彈就落在他的不遠處。
問方蘇如果人生由頭到尾都在畫畫，會是甚麼景象？方蘇說，「歷史是沒有如果的」，「但可以肯定，不會畫現時所畫的東西」。
歷史沒有如果，也許也沒有偶然。方蘇走向年輕人的現場，揮筆記錄一幕幕的「人間煙火」，其中，依稀見到一道人生的痕迹。在獻給恩人何俠的《辛亥百年現代路》畫冊中，有歷史學者雷競璇寫的序文。雷是方蘇中學時的預科同學，上世紀70年代初一同考入中文大學。文章提到這位「木訥寡言，甚至有點自閉性格」的學友時稱：「我和他由於都積極投入學生運動，又有點中學淵源，很快便發覺志同道合，可以共同進退。這四年大學生活，用方蘇的說話，是『奔走學生會的時間比聽課的時間還多』」。
方蘇大學畢業後，當了數年中學教師，創辦過《教與學》雙月刊，之後加入《七十年代》政論雜誌工作。上司是風度翩翩、行內稱之為東方保羅紐曼的政論名家李怡。少說話多做事的方蘇，似乎也習慣在華麗陰影下實幹。「巧婦難為無米炊」的執行總編輯工作也好；光茫奪目的香港記者協會主席劉慧卿的副手也好……直至1997年某天，雜誌社內一位同事因長期勞累而去世，給他敲響了警鐘。方蘇回憶稱，「當時有點『死就一世，唔死都大半世』的欷歔」。他毅然向共事已18個年頭的李怡請辭，表示想留些餘生，重拾荒廢的畫筆。結果，當時已改名為《九十年代》的《七十年代》，在回歸後翌年宣佈停刊。方蘇說，如果李怡有心做下去，他是可以再請人的……
方蘇也許不知道，登廣告請一個低調、能幹、盡責、中英文俱佳、有20年媒體經驗、人脈深廣，還要有抱負的人，不是容易的事情。即使真有此人，恐怕也過不了最後的一關：不計較待遇。
不知道是否因為初秋的倫敦天氣好，還是甚麼，大英博物館的I object展覽定在9月初開始，對於方蘇的展品，以及他筆下的素描來說，無疑多了一層意義。香港雨傘運動的醞釀及爆發，正正是殘暑未了的9月。方蘇說開幕禮晚宴，自己彷彿成了參展藝術家唯一的代表，他與香港傘運備受關注。遠古的作者固然回不了現今的時空，80年代針砭時弊的中國前衞畫家、星星畫會的曲磊磊，以及現代著名中國畫家黃永玉，雖有作品在場，也緣慳一面。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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