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從前,有個有點詭異的孩子。後來,她長大,成為這樣的一個林二汶。
十四年前,林二汶接受「星期日生活」訪問,當年訪問她的記者憶述,21歲的二汶「有靈氣,讓人期待日後的模樣」。專訪裏的她,的確滿是好奇與朝氣,還有半點經常自省的老氣橫秋。
林二汶自言小時候是「有點詭異的小孩」,小學已渴望當大人,「每次聽人說想回到青春,會覺得有無搞錯?!你怎會想回到地獄?中學時期的青春是地獄來的,地獄呀!」那些年,她與盧凱彤組成at17出道,曲風清新活潑如陽光,其實at17來自Janis Ian的歌At Seventeen,講醜小鴨寂寞黯然的17歲。
十四年後的二○一七年,林二汶34歲,剛好是17的一倍,不再老氣橫秋,依舊古靈精怪,還有種隨自信而來的率性。若30歲是社會硬塞給女性的關口,對你來說這關口存在嗎?有如電影開場旁白,她以抑揚頓挫的聲線道:「呢個並唔係一個關口。呢個,係一個天堂嘅入口!」
青春是……地獄
故事發展成就這樣的一個林二汶。17歲前的劇情,都在青春的地獄中發生。「幸好當年什麼也不懂,但有陰影是真的,形成我今天是這個模樣。所以我的正面是來自負面,是完整的。」
渴望長大的小孩都過得不快樂。「我覺得做小孩好辛苦。」小三前跟哥哥林一峰同校,「他是小學裏的劉華(劉德華),我是劉華妹妹,但沒拿過獎,沒開過電影公司,還要不及格。後來老師同學都欺負我。」小四轉校,又在被欺負、委屈、轉而欺負人的循環裏度過。
那個年紀,「好多事情都不在你手。」到中學,因肥胖、穿長衫流汗被取笑,「環境製造了許多令我好難過的處境。」中四轉校,學校只有四級,像小村落,學生互相認識。「我好記得中三時跟自己說,我不用再這麼恨有朋友,若認識朋友這麼辛苦,那就學會如何獨處。後來反而全校都是朋友,當時開始,我的世界好快樂。」
出道 原來這麼多不懂
19歲出道,快樂地唱着「始終一天我會比較愛自己」,只為好玩。「我不太喜歡(出道時)那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懂得好多。我還沒到喜歡那個我的年紀,但會的,你一定會成熟到一個階段,每個階段的自己都喜歡。」
她說,當時將事情想得太簡單。「將夢想變成工作太浪漫化。若那件事令你自我感覺良好,只是開始;追求熱愛的事,必會經過自我感覺奇差的階段。」第一次入錄音室,聽回錄音,「原來我這麼不懂唱歌」;第一次上台表演,看回錄影,「原來我完全不懂台上的presence(儀態)應怎樣」;第一次做訪問,「原來我這麼不懂說話。」儘管at17發展不俗,她也曾懷疑自己:「我的聲音是天生的禮物,但幹嘛入了這一行,是詛咒來的嗎?我在做什麼?」
她說,選了這條路,就為自己負責。
「你想再向前走,回望那些不堪入目的過去,你知道哪些位要進步、哪些位要執著,這才是真正的熱愛,是好尊敬你在做的事,謙卑地用心做好,還要每次都做得好,那不是自我感覺良好就行。」
若人生是不斷的試錯(trial and error),林二汶在20歲前用力碰了不少壁。
「我想我是有點詭異或有些靈感的小孩,小學已相信三十歲是轉機。所以20多歲要經歷做到與做不到的,要學習犯錯,就算多無知幼稚,要有這些經驗。」
拆伙 林二汶是誰?
二○一○年,at17拆伙,林二汶單獨發展。她說,二○一○至二○一五年是「最不喜歡自己的時間」,自覺一文不值,甚至想過轉行。「整天想退路,有什麼兼職可以做?去唱片公司打工行不行?灰心到去唱片公司是打工,而不是去出唱片。」
「但當時若不做就沒錢,雖然做也沒有錢,哈哈。」最壞時,戶口僅得五百元,卻要支七萬元的帳,家人連吃個火鍋都擔心太貴。「但回想,若最壞不過如此,也不是很壞。只是最難過的是,我媽好辛苦。若她當年說,『你這樣我們家沒錢開飯』,就不會有現在的我。到現在,始終都對父母帶着些虧欠,若他們生活中感到一絲壓力,我都會好大壓力,我覺得令他們安享晚年是基本責任。」背城借一,只因無路可退。
「人們記得你是at17前成員,但林二汶是誰?」
痛苦中開竅 學會跟自己說話
如此痛苦的日子,會想跳過嗎?她笑:「最諷刺是,我與于逸堯建立信任,他令我開竅都是這段時間。你無法選擇。這package(套餐)就是如此,若沒同時出現的痛苦經歷,他講的我也未必入腦。」于逸堯監製她首張唱片。由他身上,她學會與自己、別人相處。「他決定了今天我是怎樣的人。」
當年迷上小說《龍紋身的女孩》,提議唱片叫沙蘭德,即主角姓氏。「他說,可以想,但我們多想幾個選擇,想清楚要有何獨特個性。如果他不是這麼厲害又有心又善良的人,可以說一句,你看小說看到傻了嗎?事實真是這樣。因為他這樣跟我說話,我學會如何跟自己說話。」
「我會繞一千個圈,都不說一句,其實我好唔開心。我不懂。但他會過濾我所有字,聽到我心底那句,卻不批評。因為他可以這樣接納我如此說話,我就可以慢慢地抽絲剝繭,去講直接那句,其實現在仍要練習。」她與哥哥感情要好,自小若說話不清晰,哥哥就會問到底,「自此我練習說話要好清楚,好繁複。」她笑:「然後長大了我發現,原來不用的。」那首張個人唱片,最後命名為《林二汶.Eman Lam》。
「我有時覺得,你最拒絕最不認同的,就是你最後要學懂的。我當時最拒絕相信自己,因覺得自己不可信。但我是第一個信任林二汶這歌手的老闆,我不信她,誰投資給她?」
她說「自信」太浪漫,而信任自己是「覺得自己是可靠的人,不會因耍脾氣弄糟事情,對自己應嚴謹時嚴謹,應放鬆時放鬆。我愛我自己,好OK有些事不喜歡自己,也好OK有些事好喜歡自己。我信任自己的眼光、感覺,會找到願意交付自己的人,像于逸堯。」
走出低谷,最近兩年有許多新嘗試,與中樂團合作、參加《中國好歌曲》。「一個人學習信任自己,是由信任自己的經驗而來。這兩年我有好多機會自主,試到自己做到、做不到什麼。」
阿樂擁抱阿愁
做不到時,不會很痛嗎?「一個小孩可以在學校裏得到的成就,我什麼都沒得到,所以我不覺得長大了好多事突然做不到,因為我從來做不到。」
她記得,小六上台表演,選了喜歡的《Memory》,與上次全場揮手大合唱不同,台下毫無反應。不同的是,上次唱的是林志穎的《野菊花》。「第一次覺得好有成就感,但第二次選《Memory》就覺得世界不再一樣。那刻我明白一個現實,在台上的成就感好快啵一聲就沒有了,選歌不對就沒有了。長大後做音樂,也會明白自己喜歡的別人未必喜歡。我讀不到書、考不到第一,連僅有的唱歌,也不常拿冠軍。」
林二汶是《玩轉腦朋友》阿樂幕後的聲音,快樂來自擁抱哀愁。「到三十歲,我好懂得回望以前的不開心、委屈,用這些令我變成更健康的人。」
「可能我是由負數行上零、再上一,所以我大個會懂得take(接受)讚賞。別人讚我唱歌我是知道的,但若讚我其他方面,真的要想一想。我對自己的harshness(苛刻)可能是來自這些,因為要掙回來,那些滿足感,那些『叻』。我有試過努力讀書,我真的試過。」
當「港女」有許多關口。她說,幸好小時候被人取笑肥胖。「若我12歲已是模特兒的樣子,應該好難接受30多歲發福,40多歲皺皮。因我不活在這標準下,就有更長時間接受、愛自己。若你天生身材好,你不會想清楚,喜歡這身體是因別人喜歡,還是自己喜歡?社會永遠對女性甚至男性有要求,對男人的要求都不簡單,不讓男人哭是情緒虐待。這些事我們在有生之年未必會見到改變。我試過讓自己長到一百九十磅,又減去六十磅,既然現在有時間在這世間生存,更要把握機會同身體相處得更好,拿回身體的自主權。」
成長 學懂與世界相處
她說,成長是不停debug(除錯)自己未處理好的事。
「我更懂得如何過我的人生。若我接受自己是分析力強的人,下一步就要知道別過分分析。若我在這個圈,這刻人氣好高,下一刻什麼都沒有,但我要做到無論高高低低,心境都要健康。我也接受自己並未是一個conclusion(結論)。可能下個階段會發現,原來現在以為的並不是真,但仍可以接受,『哦,原來當時的我仍未明白。』愈來愈明白自己是怎樣,如何與世界相處。」
學懂與世界相處,也許是明白每個靈魂的才能都不同。「我愈來愈覺得林二汶這身分,是我的靈魂的工具,每個靈魂被賦予的工具都不一樣,做人的工作是要辨認這工具是什麼。」學懂與世界相處,來自踏實地了解自己。「我有段時間好怕成功,我是什麼新絲蘿蔔皮?唱得好的大有人在。但我心底裏會說,為何我不介紹自己給別人,讓大家多個選擇?我發現原來是ego(自我),怕自己不是最叻那個,但我為什麼要是呢?」
世上沒有冤枉路
林二汶說,有時發覺有些路障是自己設的,「但最慘係,你到最後發現原來係咁易。」但她強調,「就算繞了多少圈,世上沒有冤枉路,最冤枉是你覺得那是冤枉路。」那麼,不會有後悔的時候嗎?一直滔滔不絕的她想了想,「若我早幾年懂得理財會更好,父母就不用承受這麼多生活的壓力。但再行同一條路都會一樣,因當時的我就是如此。」
「當時行衰運嘛,你以為好壞的,是因它要墊住更壞的,不讓他發生,像破財擋災。」但這解釋是否跟人大釋法一樣,都是自圓其說?「不要緊的,你給自己一個什麼解釋也不緊要的。不用特意追求真相,因為沒有真相。永遠當刻都是你心態製造的景象,然後那景象令你明白,你接受了,然後你可以move on(走下去)。到你過了,就不會再記得,不重要。像你要行山,你不會記得你要著Air Force定Adidas,總之你有對氣墊鞋幫你翻過這座山,你多謝對鞋,就走㗎啦,咁你下一轉可能著高跟鞋嘛。」
三十歲後活得更自在,她好奇年紀會帶來什麼,又切換到「小學雞」的配音模式:「嘩咁我四十歲係點呢?五十呢?六十呢?七十呢?八十呢?噢要死了。」
她說,她並未是一個conclusion。今年底,at17將合體。十四年前,二人說過:「你看得見的,未是全部 。 」
文﹕黃熙麗
圖﹕李紹昌、資料圖片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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