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莊子.天下篇》是《莊子》33篇中的最後一篇,對墨翟(墨子)、禽滑釐、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老子)、莊周(莊子)、惠施等各家觀點,系統地作出評述,是現存最古老的一篇中國學術思想史,對解說先秦諸學派思想有着極珍貴的價值。
目前香港社會撕裂、議會碎片化,不少人把這些現象歸咎於比例代表制與陸港矛盾,但仍期望問題可在議會或體制內得到解決,期望「真理愈辯愈明」。可是現在問題非但不是愈辯愈明,反而愈辯愈不明。為什麼會這樣?就是我們算漏了思想碎片化所帶來的影響。
思想分裂與碎片化
所謂思想碎片化,說穿了也就是「道」與「術」的問題。《天下篇》中一開始就說道:「天下研究方術(術)的人很多,都認為自己所學的無以復加。古時所謂的道術(道),到底在哪裏?」情况就像香港政團林立、各執一端,雖各有道理,卻只是片面之真。然而其代價正是道術的淪喪,即是對香港作全面性、整體性把握和體認的思想,在這過程中被埋沒、犧牲掉了。
所以目前香港情况跟莊子所身處的戰國中後期實在相似:天下大亂、聖賢隱晦、道德分歧,天下的人多各執一端以自耀,所以內聖外王之道,暗淡不明、抑鬱不發,天下的人各盡所欲而自為方術。
莊子的比喻亦是一絕,他認為情况譬如眼耳口鼻,都有它們的功能,卻不能互相通用——本該是一個整體,同氣連枝、和而不同,現在卻淪為「不該不遍,一曲之士」。這樣下去,「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道術將被天下(方術)所割裂)。由於思想的分裂與碎片化,香港重新踏上發展的軌道勢將進一步被推遲。
先秦各學派與香港各黨派
即使是《天下篇》中對先秦各學派的評說,對香港的政治現况亦有相當啟示。莊子首先提到墨家,莊子自己也認同墨子是真心愛天下的人,這樣的人實在是求不可得,縱使辛苦得形容枯槁,也不捨棄自己的主張,是真正的有才之士。這好像民建聯在創黨時期的多名領袖皆是愛國愛港之士,有着崇高的理想;無奈他們雖能獨自擔當,但對其後繼的人卻無可奈何。莊子也說道,後世的墨者,以勞苦的方式互相競進;這種做法亂國有餘、治國不足——這說穿了就是理想淪為了形式主義,跟現在建制派鬥誰夠「愛國愛港」、鬥腳毛掉了多少沒有兩樣。大家分幫分派、貌合神離,只為了爭權奪利,已忘記了當初的理想。
莊子之後提到宋鈃和尹文,兩人以柔和態度合別人的歡心來調和海內,請求大家以心容萬物為念。他們受到欺侮不以為恥辱,調解人民的爭鬥,禁止攻伐平息干戈,希望將天下從戰火中拯救出來,本着這宗旨來周行天下,對上勸說諸侯、對下教育百姓——這不就像中間派嗎?然而莊子也道出了他們的問題:他們替別人考慮得太多、為自己打算得太少,不僅先生們吃不飽,弟子們也常常處在飢餓之中——中間派就是秉持着這種「有前無後,打死罷就」的心態,一味做些吃力不討好卻沒有回報的工作,經常後勁不繼之餘,自己亦無法壯大起來。
莊子對彭蒙、田駢、慎到3人的評論,亦令人聯想到泛民。他們3人的主張可歸納為兩點:「齊同萬物,無用賢聖」與「棄知去己,隨順萬物」。「齊同萬物,無用賢聖」即是建立一個客觀標準的均齊,以這個作為客觀標準的「道」,而既然有了一個客觀標準的「道」以資遵循,則不再需要「尚賢」(無用賢聖),同時必須去除個人的主觀性,這就是慎到所主張的「棄知去己」,結果最後只能聽任於物,隨着事態發展而推移變化(隨順萬物),拋棄了是和非,只為了可免受牽累。
彭蒙、田駢、慎到這種僵化、狹隘與排除其他一切可能性的「齊物」思想,按照今天的說法就是所謂的「普世價值」。泛民經常高舉「普世價值」,認為那就是唯一的客觀標準,因而經常陷入沒有主見、思慮不足、不求智謀、對事物沒有主觀好惡的選擇的境地,為了免受毁譽而一切只聽任於民意,最後變得左搖右擺、是非不分。以莊子的說法這是「非活人所能行,而是死人的道理」,為齊同而齊同,本末倒置,根本談不上是「道」。
至於港獨分子,當然也有對應他們的先秦學派,那就是名家(詭辯家),代表人物為惠施、桓團和公孫龍。惠施天天運用他的智慧和人辯論,專門和天下的辯者一起創造如「雞有3隻腳」、「犬可以變成羊」、「火不熱」、「白狗是黑」這些怪異之說,把違反人之常情的事說成真實,以為這些是最大的道理,想透過它們迷惑人心、改變人的看法。可是他們能夠用口舌勝人,卻不能折服人心,這是辯者的局限。而且他們亦只是想通過辯贏別人以博取名聲,所以亦與眾不合。
在《天下篇》中,莊子認為諸子百家學說發展到名家已經放蕩而不行於正道、追逐萬物而不知回頭(「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甚至已經不堪被列為天下方術之一,這一點相信大家目睹過青年新政兩人的愚行亦應身同感受。不過從積極的方面來看,莊子將名家一段置於文末,是作為「天下方術,往而不反(返)」的尾聲,顯示出一個物極必返、返本復始的過程亦快將展開,思想將逐漸復歸到一個整體,這也是戰國後期的具體現象,《荀子》、《呂氏春秋》和《韓非子》也明顯帶有此傾向,而香港亦早晚將回到這路上。
分久必合 返本復始
在這混沌不明的時代裏,筆者亦只能借鏡《天下篇》中莊子的做法:認為天下沉濁,不能講莊重的話,因而只能以無心之言來推衍,以重言來體現真實,以寓言來闡發道理,以「常放任而不拘執,不持一端之見」為原則,藉此接近「道」的根本。
為了啟動這返本復始的過程,當權者亦須放寬視野,認識老子「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的道理,保持濡弱謙下,做到「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這樣才有助消融各黨派的分歧,擺脫目前政治理念支離破碎、捨本逐末的傾向與局面。
筆者這裏所主張的,並非如秦統一六國所需要的思想上的大一統,而是如莊子所言,眼耳口鼻各有功能,本是相通、本是一個整體,這種思想上功能上的再統一與一體化。因此我們必須有所取捨,在香港各黨派的「片面之真」中各取所長,將已被分割得體無完膚的政治理念重新組合建構起來,以形成一種足以對香港作全面性、整體性把握和體認的主流思想,藉此建立一個新體系,為香港未來指明方向。
袁彌昌
中文大學全球政經碩士課程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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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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