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九四三年六月十二日,本土史學者黃佩佳在一場酣醉過後,留下了一首七律詩,便遺下孤兒少妻,獨至廣州抗日。
此後音信全無,無一封家書抵港。
黃佩佳的妻子陳氏在丈夫出走後,數十年也不准家人提起這三個字,後人噤言,沒有人提,自然也沒人記。
就這樣消失。
在人走了就什麼都化為烏有的年代。
大概是人無名,言便輕,黃佩佳記錄的香港史料彌足珍貴,無人可替,但香港史研究卻極少引用其文。
直到幾個月前,才有第一人為黃佩佳的紀錄整編成書,將其中三百二十九篇的《新界風土名勝大觀》輯錄結集,這人就是香港史編輯沈思。
沈在八十年代已飽讀其文,至今不時仍根據黃公文章到處查遊。
他對黃佩佳一生極盡好奇,可是黃公生平紀錄太少,因而所知仍乏。
這位記歷史的人,歷史不記得他。
江山故人 記香港地
有天,沈思收到了一位電影編劇的電話,兩個不相及的人因為黃佩佳而相遇。那名編劇就是葉世康,他在書店見到《新界風土名勝大觀》一書,回家便在網上翻查編者資料,終於找到沈思電話。原來葉世康就是黃佩佳後人。
葉憶述中學時期喜歡看書,一次在家中東翻西找,找到了幾冊破舊的剪報簿,剪報熏黃,他小心翻頁,又開始閱讀,裏面寫的都是古文句子,沒有標點卻夾雜他熟悉的地名、廟宇,除了新界,作者也寫市區,另有一些評論文章,專談人物國情。作者叫江山故人,又有名叫額涼生等名字,這人就是他的外公黃佩佳。
近年,葉世康陪八十歲的母親談天,老人家說到舊陣時就開心,開始跟葉世康提起父親黃佩佳:「你阿公讀書叻,在皇仁畢業,之後去了庫務署工作,細細個我們住在西洋菜街政府宿舍,以前西洋菜街屬於高尚地帶,但後來阿爸去抗日,一個人落去廣州,從此人間蒸發……」但凡編劇都熱愛故事,後來他蒐集了一堆叔伯之言,姑嫂印象,把極細碎的回憶拼貼起來,希望補漏這位本土史祖師人物的前塵往事。
踏遍港九新界 連載山水都市
黃佩佳,筆名江山故人,又名額涼生。出生於一九○六年,首次投稿刊於一九二八年《華僑日報》專欄「香海濤聲」中。篇名〈月蝕之鳴鑼聲〉,記下當年香港一個月蝕晚上的趣事,今天讀來仍然饒有趣味。文中提到那時民間迷信,見到報道說有月蝕發生,心生驚恐,自黃昏開始就一直鳴鑼打鼓,說是鑼鼓,但其實敲響一些水罐銅片,鐵片廚具,其聲「娉伶彭冷,屏屏彭彭」,他靜聽熱鬧,發現某騎樓傳出的鑼聲最響,好奇張望,鑼聲便止,「旋聞怒罵之聲,曰:『亞九你憝咩,打爛個个火水罐冇得嚟担水呀』。」很不得了,在古文中夾了廣東白話,讀來親切平白又暗地幽默。那年黃佩佳才二十四歲,已開始記時代世態,行文成熟,饒有文人風姿,後來筆鋒一轉,開始連載山水都市。
香港前期重要史料
他在交通不便的年代於周末走遍港九新界,記錄香港各處山川地勢、風土民情與氏族起源,一邊觀察還一邊訪問,憑一人之力記下不少香港景貌,十餘年來無間斷連載,著作相當豐富,如《本地風光》、《額涼集》、《新界風土名勝大觀》、《綿綿孝憾廬》、《香港新界百詠》與《棉紅杏雨廔譚薈》等,合起來共有數百篇文章,題材無所不攬,都是香港前期重要的史料紀錄。
珍貴剪報集 被送往港大圖書館
然而人坐輕舟去,後事無明,他的文章也隨之無人問津。直至八十年代旅行家吳灞陵過身,他收藏的黃佩佳剪報集才被送往香港大學圖書館內,館內珍貴圖書不供外借,幾番輾轉,到最後還是不為人知。
訪問當天,我們一行人到了黃佩佳後人的住處,同行的都是黃佩佳的仰慕者,除了我與編者,還有兩位歷史愛好者,與沈思一樣,都鍾情登山,是留心本土歷史的人,一位為了追逐黃公生世,十年前已走進港大圖書館與香港歷史檔案處苦尋有關檔案;一位則翻閱自家族譜,見到黃佩佳三字,查驗之下發現是黃公遠親,於是是日同往。
奇華——由黃佩佳題名
按下門鈴,黃春華聞聲迎接。她是黃佩佳的長孫。黃佩佳原來有六名子女,幼子生於抗日時期,取名黃知晚,意為「矢口免日」,以示抗日決心,可惜知晚五歲前因痢疾離世,此對黃公而言則如諷刺。後來,黃佩佳離港,妻子陳氏投靠黃佩佳堂兄弟、奇華創辦人黃業榮黃業昌,而奇華一名原來亦由黃佩佳題名。黃妻於奇華打工,常常為工人洗衣。葉世康記得,外婆在外公走後,搬到上海街住,每次幫奇華工場洗衫,天台便掛滿洗完的工衣。風一吹,整個天台像旗幟飄揚。但後來陳氏仍然獨力難支,只好留下大仔與二女自養,將第三第四的女兒送往親人家寄養,么女迫於無奈送人撫養。葉世康母親排行第四,提到童年,總記得那顛沛流離的生活。
黃佩佳離家 留下一屋婦孺
「阿嫲是個很有骨氣的人。但是幾個姑姐就慘,細細個已經寄人籬下,像做妹仔一樣,喺人哋屋企咩都要做。送咗畀人嗰個姑姐得五六歲已經要幫人哋做全屋家務,細個佢唔知自己係養女,悶悶不樂,成日周圍問人點解阿媽錫細佬妹唔錫佢。佢細個連名都冇,養母成日就淨係叫佢阿囡、阿囡。」黃春華說罷,找來了相片,相中黃家五個仔女已經長大,與黃公一樣長了鳳眼淺眉,相貌清秀。可惜親子之間始終記憶淡薄。黃公留下一屋婦孺,難免薄情之說,黃佩佳走時,黃春華父親也只得十來歲,記憶最深就是曾與父親一同行山,小孩跟着大人尾後,行到天黑,雙腳極痠,體力難支。
離俗未幾還俗
雖然口裏不想提到丈夫,但陳氏幾次搬家都保留了黃佩佳一箱遺物。黃春華在訪問中展出小部分留下來的文件與相集,當中有黃公皇仁畢業的證書、港大預科考試合格證明、一封英文信、一首他戲譯郁達夫的詩、《額涼集》兩冊與數本不具名的剪報簿。然而,全部久經年華,已經開始變黃腐爛,似是枯葉,輕輕一翻已經落下一桌紙屑。其中夾雜一紙,紙上貼着一張相片,攝於廟宇,一臉年輕的黃佩佳正盤坐在佛像跟前,雙手合手。相旁題了字:「心隨流水遠,恨向佛前銷,去住原無著,一生付寂寥」,署名新愁舊恨生。
那是一九二八年,他二十二歲,決意離俗,到白雲山做和尚。
當不成和尚 放下往事
葉世康說:「我哋都估是阿公當年受到情困,可能被自己阿媽逼婚,於是逼着出家當和尚。表姐記得阿婆曾經講過,阿公未結婚前有過鍾情的情人。如不是感情問題,阿公是不會拋低自己阿媽去做和尚。」然而,黃佩佳後來還是還了俗,在《本地風光》其中一篇,他這樣解釋:「白雲山是剪徑強徒嘯聚之所,白晝出入,也有戒心,修髮之願,雖則是很堅決,奈何那些不靜之景象,足使我震慄而有餘」,大意指因山中多賊而心神不寧,於是下山,重過凡夫俗子人生,很快他又回復報上刊文博物,亦與陳氏結婚,似已放下往事。
棄文從武 北上抗日
但婚前滴酒不沾的人在婚後就開始酗酒。黃春華說,黃佩佳對子女管教十分嚴厲,三四歲就逼背詩,背不出來就捱打捱罵。一九四一年聖誕香港抗日失據,兩年後,黃公決心棄文從武北上抗日。葉世康母親記得前一晚有日本人上門,她和兄弟姐妹躲在房內,聽到日人客氣地挽留父親,叫他繼續留於庫務署工作,但黃佩佳去意已決,婉拒後不久就收拾細軟走了。如此一去,亦再無消息。其友吳灞陵與黃賢修曾寫文悼念黃佩佳抗日陣亡,然而至今並無證明,但眾人都猜黃公到廣州不久已經為國獻命。
再無消息 終無衣冠塚
黃佩佳的故事現在已無人能續寫下去,直到現在,黃家至今也沒有他的神位,連衣冠塚都沒有,黃春華試過將這批古物拿過出來分給其他表兄弟姐妹看,但只有表弟葉世康看得津津有味。
葉世康說:「我們知道的其實不多,阿婆生前好多事都不想再提,有若干東西亦在搬家時不見。睇相阿爺常常都無笑容,可能他在人生和感情上真確受到挫折。但我們能肯定的是,他對民族有情,而無分黨派。他是真正熱愛這片土地,才花了不少時間去記錄香港。」
文﹕黃雅婷
圖﹕劉焌陶、受訪者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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