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青少年的自殺常常令人困惑:在這生命力最旺盛的年華,為什麼會去結束自己的生命呢?量化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曾發現家庭矛盾、朋輩關係、學業壓力等都是青少年自殺的風險因素。但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會讓我們更深入去聽聽自殺者的心聲。自2013/14學年至2015/16學年,綜合教育局及警方截至目前的紀錄,共有34名中小學學生自殺身亡,其中8名留下17封遺書;另有15名大專學生自殺身亡,其中5名留下了9封遺書。本文基於對這兩組學生共26封遺書的文本、內容的初步分析,探討這些最後的說話教給我們的事。
我們首先將這些遺書的文字切割為最小的有意義的詞彙,去除人名、地名及其他可能識別個人身分的信息,然後統計這些詞彙出現的頻次。初步分析注意到大專學生相對中小學生寫得較長,大專生遺書平均每封407個詞彙,而中小學生遺書平均每封128個詞彙。另外,大專生遺書較多夾雜英文詞彙。
遺書中「我」出現的頻率極高
為增加數據的可比性,我們刪除了僅出現過一次的少用詞彙,並將詞彙的出現頻率根據每封遺書的總詞彙量做了標準化處理。最終將其詞彙的出現頻率呈現為「詞雲」(word cloud)的形式,詞的字體愈大,代表出現的平均頻率愈高。很明顯地,無論在中小學生(圖1)或大專學生(圖2)的遺書中,「我」出現的頻率極高,這脗合過往學術界對自殺遺書的研究發現。這一結果反映自殺死者的自我意識極高,對自我的困境極為敏感,採取了一種對自我生命的極端輕視又極端主導的方式去應對困境。除「我」之外,「你」、「您」、「你們」、「你地(哋)」的出現頻次都較高,指涉到自殺者最後最掛念的人,絕大部分為家人或好友。
而無論使用中英文,道歉的詞彙都是較常出現的,包括「對唔住」、「對不起」、「sorry」等。結合內容來看,他們道歉的主要原因是自己「不孝」、辜負了父母對自己的「養育之恩」,或辜負了親人朋友對自己的支持。他們普遍將自己視為他人的負擔,部分逝者會責怪自己「自私」,不能回報父母,或不能陪伴弟妹。個別逝者甚至視自己的出生為「罪」。
在中小學生的遺書中,道謝的詞彙亦都較常出現,例如「多謝」。個別大專學生遺書中都多次寫到「多謝」,但由於並非每封遺書都寫到這個詞彙,因此標準化後的頻率不高。「多謝」的內容主要為朋友對自己的支持,書寫者會回憶起過往的「快樂」、「開心」時刻,感謝那些帶給他們快樂的人。大專學生的遺書中較多出現「愛」、「love」,有時指涉到戀愛關係,有時是對父母之愛,有時則泛指所有愛自己或自己愛的人。在遺書裏,他們也常常表達出對親友的關愛、祝福,請他們「忘記」自己、保重身體,好好活下去。
極度強調或貶低自我 都帶來生命的毁滅
這一點與歐美的研究發現有較大不同。西方的青少年自殺遺書,較常見到的情緒包括氣憤、不滿父母對自己的不理解、不滿周遭人不愛自己。而我們在讀香港的學童遺書時,也曾見到有個別遺書裏提到家長對自己管束太嚴苛,但這些遺書仍然表達了對家長的感激與諒解,而將罪責歸咎於自己,譴責自己未能達到家長的期望,或辜負了曾經鼓勵、幫助過自己的人。這或許與兩地文化差異有關。美國文化經歷近年的解放、平權運動,較重視對自我內在價值的挖掘與肯定,強調「做自己」(know yourself),並呼籲周圍人尊重、接納每個人的特別之處。而本港文化仍較多受到傳統華人文化影響,強調每個人的社會角色(know your place),為人子要孝順、成功,要報答父母,對得起周圍人的期望。兩種文化很難講孰優孰劣,或者平衡調和兩者才是最好的,也可說是中國人強調的「中庸之道」:既能重視每個人的自我價值,又能黏合個人與他人的關係。而遺憾的是,當兩種文化各自走向極端,極度強調自我價值而不滿周圍人的不接納,或者極度貶低自我價值,感覺自己辜負了所有人,帶來的都是生命的毁滅。
應助學童了解生命沒「take two」
有部分詞彙並非每封遺書都會使用,故標準化之後的頻率不高,但被個別遺書反覆提及,都值得我們關注。例如「痛苦」、「累」、「攰」、「迷惘」等都多次出現,顯示部分自殺者的心理痛苦。亦有人提到「下一世」,例如有自殺者表示要和朋友們來世再見,或者下一世再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此種想法或令這些學童們降低了對死亡的恐懼,反而認為自殺可以開啟新的生活。這種迷思值得教育者和家長關注。我們日常較忌諱談論生死,青少年對於「死亡」的印象很多來自新聞、影視劇、流行文化。本地自殺新聞司空見慣,或令青少年誤以為自殺是應對困難的「正常」行為。而近年穿越劇流行,或對青少年的生死觀都帶來了影響。一些更是對宗教信仰的誤解——透過死亡可以進入永生。家長和老師應找機會與學童們就此題目傾談,幫助他們了解生命的意義和沒有「take two」。
敞開心扉 與身邊人談談心底話
需要說明的是,根據我們過往的研究發現,只有大約30%的自殺死者會留下遺書;年輕死者留遺書的比例相對較高,但也只有大約40%。鑑於大多數自殺者並未留下遺書,我們很難判斷基於遺書的研究發現具有多大程度的代表性。但至少我們傾聽了留下遺書的這部分人的最後心聲。他們的心聲裏充滿了對親友的關愛和歉意,令我輩研究者都讀到眼眶濕潤。可以想像當他們的親友讀到這些遺書時,會何等心痛。換一個角度想,如果能有機會讓他們了解到,那些曾給關愛予他們的人,其實並沒有期待他們「大富大貴」來回報恩情,只期待他們能健康快樂地成長,或許能令他們釋懷,不再覺得自己是「無用之人」、他人的「負擔」,悲劇或許就能夠避免。
願我們都能從這些遺書中學到些經驗教訓,敞開心扉將心底的話與身邊人談談。尤其是有意傷害自己的人士,與其把對親友的感謝與關愛寫在紙上,不如親口告訴他們自己愛他們。也給朋友、家人一個機會說出自己的心聲,在他們的心底,他們對你的關愛或許並不求回報,只願你快樂成長。希望大家都能把握機會、增強溝通,化解彼此心中的困擾,好好的活在當下,減少悲劇的發生。
(鳴謝:感謝警方、死因庭、教育局提供資料;本研究已獲得港大人類研究倫理委員會(非臨牀)許可)
作者程綺瑾是香港大學香港賽馬會防止自殺研究中心研究助理教授,黎翠珊是香港大學香港賽馬會防止自殺研究中心項目主任,葉兆輝是香港大學賽馬會防止自殺研究中心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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