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吸血鬼喜歡白天睡覺,晚上起牀;《神鵰俠侶》中的小龍女愛睡在繩子上;《三國演義》裏的張飛習慣睜着眼睡覺。
以上人物只活於故事裏。
睡覺理應是私密的事,愛怎麼睡是個人選擇,畢竟現實中,我們大都要早上七、八點爬起來,上班上學。就算失眠,這個城巿也不會為你按「暫停」鍵,張開眼,又得拖着疲累的身軀出門去。
我們覺得睡覺是很自然的事,人天生就會睡覺,但人類學家發現,不同文化有不同的睡覺方式。
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碩士研究生唐迪偉(David),其碩士研究題目正是失眠。
他說,失眠所以痛苦,其實與社會文化有關,因為我們怎樣看「睡覺」這回事,是社會教我們的。
三更夜半串門、祈禱
中世紀的歐洲人是「夜鬼」?
David 說,「一覺瞓天光」的概念,源於近代。我們現在常玩手機到夜深,原來,中世紀時的歐洲人才是真正的「夜鬼」,習慣半夜起牀,找鄰居串門子!「當時未有電燈,太陽下山後,他們便準備休息,然後半夜會起牀做許多事情,例如探朋友、祈禱,再睡覺,太陽出來又起牀。」他笑說,中世紀的醫學概念認為半夜最適合「生兒育女」,建議在此時進行親密行為。「他們不覺得中間起牀是失眠,而是生活規律的一部分。」
隨着工業革命帶來現代化,電燈出現,連怎麼睡覺都改變。「電燈發明,工作也變得愈來愈重要,太陽下山後,我們可以開着燈繼續工作或進行私人活動,慢慢變成一覺瞓天光是最合適。」而且,睡房是「私人空間」的概念愈來愈明顯。「有研究指出,工業革命令人愈來愈講禮儀,特別是在歐洲,會覺得睡覺是私人事情,不應在公眾地方睡覺,也不應任何時間都睡覺,應好好管理自己。」透過殖民及全球化,這套生活方式傳播到世界各地。
日本明治維新時,有不少著作講如何學習西方生活,連什麼時候睡覺都有講到。「有些書會說,勤力的日本人應該要怎樣,例如不應該太遲起身,因為這是壞習慣,或者對健康不好,也會表示你是懶惰的人。有一段時間,日本的服務員在沒有客人時會睡覺,後來才慢慢改變。」
一個人睡覺好危險?
我們都覺得睡覺是私密行為,因此,古裝電視劇中,男女主角發生曖昧的第一步,總是意外下同睡一牀(中間還要放一碗水以示清白)。但在其他文化中,睡覺跟打麻將一樣,可以是聯誼活動。太平洋島國巴布亞新幾內亞(Independent State of Papua New Guinea)就有個Asabano部落,喜歡與親朋好友同室而睡。
有人類學家去當地考察,本打算自住一屋,但當地的男居民跟他說,不如你多買一兩張牀,我們一起睡吧!「現代社會的人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位人類學家最初難以理解,覺得他們入侵他的私人空間。原來當地社會覺得,獨自過夜是危險的事。他們相信,人在晚上會特別容易受巫術影響,或有動物出現。」他們會睡在一間大屋裏,男女分開。「人類學家問當地人,若要跟伴侶進行親密行為怎麼辦?要趁所有人睡着了,或回到自己的地方。好多時候,夜晚是很collective(集體)的時間,家人都在大屋裏休息。」
除了Asabano,新西蘭的毛利族(Māori)也會定期在祖屋(ancestral house)一起睡覺。「好多時候,傳教士或殖民地政府都想改變他們的習慣,因歐洲人覺得這是不道德,難以接受。因此,毛利族一起睡覺是政治、文化抗爭,是堅持習俗,肯定自己社會身分的方式。」
工作時「釣魚」抵讚?
工作時打瞌睡「釣魚」,就算是像阿明般高層次的員工,也難免被老闆責難工作不專心。但在日本,打瞌睡反是勤奮的表現,他們稱為「居眠」(居眠り琕nemuri)。「這是形容有人在理應清醒時睡着了,例如開會時坐着睡着了。好得意的是,他們不會覺得這是懶,反而是代表他們太勤力工作,而身體實在太累。其他社會都覺得『釣魚』是負面,但他們卻覺得這是正面的。」
香港人覺得午睡是懶惰的表現,但西班牙就有Siesta culture(午睡文化),午飯後店舖都關門,店主堂而皇之午睡去。「其實,午睡可以跟國家政治有關。內地在共產黨建政初期,強調共產主義模式,認為午睡是對抗資本主義的方法,說我們會集體中途休息,不會像資本主義般不斷剝削勞工。」但自改革開放後,國家對勞工午睡的規定愈來愈模糊,為追求工作效率,已無硬性規定午休時間。
被規範的睡眠
傳說中吸血鬼要在日間睡覺,是受體質所限,為了躲避陽光。我們習慣晚上睡覺,則與後天學習有關。「你觀察一下BB,他們日夜都睡覺,但中間會起牀,慢慢才變成夜晚睡覺。一來是父母家庭影響,二來是上學後,老師不准你上課睡覺,這是自小開始的過程。什麼時候應該睡,不應該睡,在哪裏睡,都是社會的規範。」
他說,在社會的概念中,夜晚是回家休息的私密(private)時間,而日間則是出去工作、面對社會的時間,較公開(public)。因此,晚上在街上睡覺的露宿者,就不為主流社會接受,像政府在公園長椅加扶手,趕絕露宿者。「點解一個人晚上會在外面睡覺呢?睡覺在現代社會應是私密的,夜間睡覺是私人的事,不應在公共空間做,特別是躺下來睡着,會被認為是不適合或奇怪的。」
失眠為什麼痛苦?
電影《緣份的天空》(Sleepless in Seattle)中,男女主角因深宵電台節目而相識,但現實中,深夜無眠,是無盡的孤單。David研究失眠,也試過失眠。他以at the edge(在邊緣)形容。「你想快點睡,但睡不了,就像在邊界。當全部人都睡着了,自己卻在這裏睡不着,就像落了單,是isolation(隔離),只有你趕不上每天循環的規律。」
David的研究訪問了不少失眠人士,最嚴重的受訪者,逾三十年來斷斷續續失眠,有時晚上只能睡兩小時。「有受訪者說,失眠時,若有其他朋友失眠,還可以傳短信,但若身邊的人都睡着了,你不會弄醒他們。」他說,香港的文化理解「睡眠」是應一覺到明天,若因自己睡不到而弄醒別人,會覺得不適合。
睡不着的孤獨感,與社會文化規範有關。「失眠,是一種loss(缺失),是應有的東西你無咗,要睡時睡不到,失『眠』。我們要在限定的時間睡覺,起牀,趕上每天的循環。」現代社會,工作是生活的重要部分,早上起牀,精力充沛去上班;放工累了,回家睡覺,失眠卻改變了這循環。失眠的人,有如脫軌火車,離開了日常生活的秩序,身不由己。他以「fall out of time」形容,「當你跟得上這節奏,你會不反思。但當你失眠,就會發現原來這是個社會框框。」
香港人類學會
香港人類學會(Hong Kong Anthropological Society)定期舉辦講座,介紹有趣的人類學議題,David 是講者之一,大家可留意學會facebook專頁,了解最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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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址:www.cuhk.edu.hk/ant/hkas/
文:黃熙麗
圖:黃熙麗、網上圖片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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