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生長於在馬來西亞標準來說還算一個中上的家庭,小時好幾次跳班急不及待的趕快讀完中學,然後到美國去留學。大馬的政治制度使然,土著在許多方面享有特權,如政府採購或工程,都以土著優先;大學學額、留學獎學金等也已土著優先;政治上一切以土著為主導更是不言而喻的事實。所以我雖因大馬法律的約束而不敢造次的去挑戰這些特權,但從小心裏的確對社會上的不平等待遇感到深惡痛絕。
在美國的那段日子,心裏還是很矛盾的。一方面自小就很崇拜美國已故黑人民權領袖、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馬丁路德金牧師。金牧師當年在率領萬人大遊行後在華盛頓紀念碑前所發表的震撼人心的、題為〈我有一個夢〉的演說,我幾乎可以整篇模仿着他慷慨激昂的背誦,什麼「奴隸主與奴隸的子女們,可以共坐一桌」等,即便現在憶起,心裏還是油然的起伏不平。
無他,美國大多數黑人的祖先在數百年前的遭遇的確是很悲慘。本來彼等在主要是中、西非的熱帶雨林或更北一些的荒漠裏過着雖不能謂與世無爭,但起碼還算是自給自足的生活。在當地奴隸販子與歐美無良「盜商」蛇鼠一窩的合作下,彼等被挾持了起來,用條件惡劣的船運到美洲去當奴隸,航程途中就已死了不少。在美洲,他們更是在慘無人道的情况下被迫在莊園裏勞動。即便美國獨立了,但那主要還是白人們的獨立。美國來自南方的開國元勳們,如華盛頓、傑佛遜等幾乎都是地道的奴隸主,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後來美國南北戰爭,導因主要是經濟層次相對落後、主要還是依靠勞工密集型農業的南方,要繼續保留黑奴制度,甚至不惜以獨立相威脅;北方工業化較早,而且尤其是開發較早的東北部如麻省等地自由主義思維又較濃厚,認為黑奴制度的繼續運作是不人道的。大家一言不合便打將了起來。打了勝仗的林肯總統雖然在金牧師崛起前的一世紀,已經宣布「解放」了黑奴,但美國黑人所受到的對待的確還是不平等的。彼等當時不能與白人孩子們一同上學,直到上世紀中才被美國最高法院糾正過來。但其他如公廁也必須分別上、巴士也必須前後分開坐等,則一直要等到由金牧師和美國時任總統,也同樣來自南方的詹遜推動的《民權法案》通過後,才得以融合。至於美國南方各州以各種藉口來限制黑人投票的惡舉,也要等到幾乎踏入1970年代才得以改變。
民主路無論哪地一樣崎嶇
各位回頭一想,這可是頗為「駭人聽聞」的。堂堂世界最具代表性的民主國家,竟有好一部分國民,長期以來必須忍受不平等的待遇,直到幾乎我出生的年代、人類都已經登上月球了,這不對的狀况才得以扶正!所以,民主鬥爭這條路,無論是在世界哪一角落,都還是崎嶇的。而近日大馬的一些超級市場,據說「自動自發」地把彼等提供的購物手推車分為「清真」與「非清真」兩種,供彼等的穆斯林與非穆斯林顧客選用。不知怎地,看到報紙上那兩排「楚河漢界」的手推車,我心裏馬上一沉,想起在電視裏所看過的美國以前公廁外所貼的「白」與「有色」的標誌。我無意用過於有色的眼光來看這種事態發展,但長此下去,不就是無形中加強國民們分道揚鑣的思維嗎?
再回說當年在美國的我,一方面對主要是黑人的少數族裔頗為同情,但另一方面也有覺得看不過眼的地方,尤其是如美國大學錄取新生時,對一些少數族裔據說是有「優待」的,即彼等可以較遜的成績被錄取;但如華人般傳統上成績中上的少數族裔,則不但沒優待,據說還有某種程度上的限制。這與我自小就推崇的選賢與能理念大相徑庭,反而與大馬的國立大學多年來為當地華人與印度人所詬病的做法頗為相像了,所以自己心裏也納悶了好一陣子。在美國的那段日子,自己崇尚的政治理念,比較貼近保守的共和黨,看來與這些觀察,不無關係。
對土著優先制度敢怒不敢言
回到大馬後,土著優先制度當然仍然大行其道,自己為求自保,不想「坐花廳」而在這方面只有敢怒不敢言。2008年奧巴馬當選了美國總統,我還記得當天某記者打電話來要我給個評語,我講着講着淚水便不自禁的流了出來,後來索性嚎啕大哭起來。我當時的政治理念還是偏向共和黨的,但一位黑人竟也能得到大多白人的支持而當選美國總統(後來又再次當選),這一點你還是得給美國人繼續領先世界民主進步思潮而「按個讚」的。順帶值得一提的當然是,其實奧巴馬的家族歷史與其他一般美國黑人是截然不同的。他爸爸不是西非黑奴的後代,而是地地道道的東非肯尼亞貴族,到美國留學時戀愛上了奧巴馬的白人媽媽。不過,這當然不減美國人可以驕傲地展示不再以膚色定人的偉大情操。
後來我自己參與了政府體制,更加深深的感受到,大馬土著的主流思維與美國的白人精英們在金牧師時代進步平等思潮是截然不同的。後者對於金牧師的平權努力是抱着順水推舟的心理,樂見其成;前者卻仍然認為保護彼等特權的各種制度是有必要的,否則他們是會被其他同為國民的族群所「淹沒」掉,所以即便只是把彼等繼續享有此類特權拿出來討論,對彼等來說都是大逆不道的,是應被以「煽動」等罪名來加以箝制的。所以,我起初抱着滿腔的熱情想宣揚促進族群的平等等理念,很快就被撲面而來的現實無情的推翻了。我直到今日都不諱言,我的前老闆大馬首相納吉布,撇開近日的各種實為權力鬥爭的一系列事故,的確還是為思想頗為進步的領袖,沒有固執的種族主義思想。但現實就是他要繼續當領袖,他就必須持續獲得土著精英們的支持,而後者的絕大部分,彼等的主流思維仍然是要盡力維護優先政策。
所以即便是所謂的「變了天」、換了新的政府,大馬的平權道路也還是很長的。鄰國印尼在這方面做得就更好了,數年前甚至廢除了土著與非土著的區分,讓華人也得以享有與其他族群平等的權利。看來如果我還有一個夢的話,這夢的實現還是遙遙無期的。
胡逸山
馬來西亞首相前政治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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