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嘩,難民營啊?」一群中四中五的香港學生,坐進一列由深圳開往上海的18小時長途火車,有人大呼小叫。
一格車廂裏有上中下鋪,左右三層共六張牀,籠屋似的,上鋪頂着頭,中鋪夾心戶,下鋪坐滿人。有學生抱怨牀鋪「有臭襪味」,竟噴上香水,怎料更臭氣熏天。
火車飯盒,有學生吃得眼淚鼻水直流,只有一個辣字。
他們的通識科老師方景樂,在旁邊袖手旁觀,臉上閃過一抹訕笑。DSE通識科要學習「當代中國」,方景樂帶內地考察團已是第九個年頭,每年復活節,和新一批學生浩浩蕩蕩上火車,熬過18小時車程,好些學生帶着「死魚一樣的眼睛」下車,踩進恍如異域的土地。
內地考察團,總讓人擔心,會否洗腦?
他們去擠公交車、看民間組織、精選景點、讓學生自由行,有兩個孩子的他,說話詼諧內心卻是嚴父,以另類方法關懷、教育學生,守護緩慢長大的大孩子。
訪問當日,他前一晚才剛帶團回港,舟居勞頓,他說:「親身經歷比書本上學得深刻得多。」
18小時擠火車所目
帶學生團9年 堅持不坐高鐵
訂車票時,旅行社說他們「攞苦嚟辛,無學校好似你咁搞」去程火車,回程飛機,比直接來回機票貴。但他帶頭,九年來堅持不坐高鐵,坐火車,深圳到上海要十八小時,再由上海坐高鐵到北京,坐二十三小時到北京也試過。一團六個老師、三十二名學生,近年更有兩間學校加入。
「毒男腐女」 訪問乘客
中午一時開車,翌晨八時到達,十八小時困獸鬥,學生逃不掉只能面對。「路途較長,可以讓他們適應,不單是語言上的轉換,離香港這個地方,也希望他們離開本位思考,在旅途中要他們和乘客聊天。」他一聲令下,不准打機、玩啤牌,娛樂一律禁止。在火車上不能洗澡、頭髮油膩、寢食難安,但他覺得仍然可以很優雅,看看書、聊聊天,或看看風景也很好。於是,學生在車廂裏做訪問,然後即場創作,方老師口中的「毒男腐女」,主動的可以訪問到三四個乘客,被動一點的,也有一兩個。
不做港豬 離開本位思考
和乘客搭訕,對學生來說,當然困難,一是如何打開語言隔膜,但方老師鼓勵:「其實肯講就得」。二是,希望學生不要那麼本位思想,「我們只是港豬,本位思想是指只想着自己的事、自己的世界。你到一個那麼大的地方,你要打開心胸,去認識身邊的人和事。」第三是,學會包容和欣賞,「無論你同不同意,心裏要有愜意的感覺,看見新的事物,會覺得有意義,想記錄下來。」但一開始,總是荊棘滿途,學生太率性太急進,一開口便問「你支持平反六四嗎?」「踢水貨客對不對呢?」。方老師在旁調解,想知道別人的內心想法,也要時間醞釀,「就像你不會見到個女仔就嘴她,也要先傾偈。」之後兩晚他每晚花兩小時和學生檢討。在出發前也有工作坊,由普通話老師教授北京地道文化,如日常用語,不要稱呼人「小姐」;教如何過馬路、地鐵安檢、不能到處拉標語;飲食文化,街邊小食不要隨便吃;有學生抱着獵奇、消費的心態,想到王府井大街吃蠍子,他便得替他們「解毒」。
教「佔中」議題 正反均陳述
也有學生亂打亂撞,遇上前中學校長、年輕藝術家、親歷六四的大學畢業婦人,於是打蛇隨棍上,「火車上真的卧虎藏龍,你別看他其貌不揚,衣着一般,但原來都是與別不同的人。」教他們別標籤別人。方老師還發現,意想不到的是,「受訪者大抵對雨傘運動都支持,是因為『有希望、進步,是中國進步的動力』」,但反水貨客一事,就有保留。「內地人知道新聞經過過濾,所以不會盡信那一套。所以羅范椒芬說『不會洗腦』是對的,但當然我不同意她的邏輯,既然洗不了腦,你也沒理由讓他們偏食。」所以他教「佔中」議題,正反兩邊均衡陳述,鋪墊事實基礎,不加個人政治選擇,讓學生衡量以哪種價值為先。所以去年,他有時會在雨傘廣場上碰到學生。
「知道好嘢 知道cheap嘢」
老師事先聯絡民間團體、搜尋值得參觀的景點,比一般考察團需要更多準備工夫。在上海,他們住在虹口區,以前是日軍佔領區,一九三○年代時有為數三萬猶太人逃到此處,組成社區,還建成樓高三層的崇拜會館,現在是猶太難民紀念館。館內刻上一個個難民名字,擺放約櫃、《妥拉》(Torah,猶太教經典)、歷史文物和詳細展板,「這是中國難得有質素的博物館」,故宮也望塵莫及。「香港的學生沒有什麼博物館教育,一路上匆匆忙忙,你要慢慢細緻地看每一件事物,放在這裏自有其意思。」另一反面例子,就是奧林匹克公園。鳥巢和水立方保養不善,貴賓票有入無出,出來還要多付十五元。「所謂深層遊,看的東西很膚淺」,博物館沒有建築模型、設計概念,竟然只有幾張照片,如江澤民坐過的櫈、貴賓室,「真的cheap爆!好失望!」水立方則變成商場。走出廣場,在這個不知拆遷了多少間屋的地方,方老師教學生調整心態,「北京連續三天假期,工廠停工,終於有個『APEC藍』(指亞太經合組織會議間的北京藍天)出現。我叫他們看看天空,很寬闊很藍,其實有很多可能性。你千里迢迢來到這裏,就要接納你的經歷,而你的品味也提升了,因為你知道什麼是好嘢,什麼是cheap嘢。」
「別消費別人感情」
他們還去了上訪辦,本來是平民申冤的地方,卻給人莫名恐懼。他告誡學生,可以給上訪者一對傾聽的耳朵,但「不要消費別人的感情,聽完哭完之後就拍拍屁股去吃蠍子」。他強調,上訪者的信也是民脂民膏,如果收了信,就要為他們做一點事,例如把故事寫下來,放上網,正如猶太難民紀念館裏的一句:「要將這件事告訴世人,別讓我們無聲無息地消失。」學生還有什麼可以幫忙?方老師說,剛巧他們之後參觀的,就是答案。在北京,出現了兩種人,一種叫「鼠族」,停車場變劏房,住在密不透風的地底。另一種叫「蟻族」,在北京打工沒有容身之所,只能搬到車程兩小時以外的農村,原村由幾千人變成四五萬人。在北京五環之外的北邊,就有一條昌平區東小口鎮半塔村,裏面有一個民間組織「農民之子」。幾個人租一個小舖位,艱苦經營,成為村內的社區中心,有鋼琴、畫板五臟俱全,長期舉辦各種文化藝術活動,說的是人文關懷、面向社區。「中國還有這樣勇猛、最叻的人,還在堅持。」方老師佩服不已。
自由行時間 讓學生跌碰成長
自由行時間,學生計劃行程、交通和膳食,老師做跟班在旁提點。於是,迷路、買票、遲到問題層出不窮,方老師少不免要兇狠地罵一頓。「偽文青說一句,讓學生自主,等他們跌一次,便會學多了。」後來有學生畢業,學着計劃,到青島踩單車。「整個世界都要你照顧學生,佔中又關你事,又說《基本法》學得不好,吸毒率高又要逼你驗尿」,這種教育之下,「沒有機會讓學生跌碰一次,他們便會失去能力。一生之中,誰沒有那麼一次覺得做錯事,很懊惱很後悔?人就是這樣才會長大,但現在整個教育制度就是不想讓學生長大。」他不期望學生會像變魔術一樣馬上改變,「但希望這是他們一生之中值得回憶的事。」
文/ 李寶瑜
圖/ 受訪者提供、李寶瑜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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