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6年前,有一次,李光耀與《海峽時報》的記者進行深度訪談,當被問到他最欽佩的政治家是誰時,他提了3個,分別是邱吉爾、戴高樂和鄧小平。
「管治新加坡的人,一定要有鐵一般的意志,否則就別要沾手﹗這不是打牌消遣的玩意,這關乎生死存亡。」
(Whoever governs Singapore must have that iron in him, or give it up! This is not a game of cards. This is your life and mine.)
從這3個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李光耀對政治領袖素質要求的內心投射。有趣的是,這3個同是出名心高氣傲的人,並不是什麼謙謙君子,但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在國家處於危急存亡之秋,能夠有非凡勇氣、決心、堅毅,以大膽行動去挽救國家的人,而鄧小平又再多一項,那就是同時又靈活和敢於變通,「不管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的實用主義。
邱吉爾和戴高樂是在二次大戰兵凶戰危、國家破亡時臨危受命,守護祖國河山;而鄧小平則是國家經過文革十年浩劫變得滿目瘡痍時,扛起一個爛攤子,力挽狂瀾於既倒。而李光耀亦同樣是在新加坡危難時肩負起國家的重擔,先是脫離英國,後與馬來亞合併成聯邦,之後再被驅逐出聯邦,在一塊全無天然資源,甚至連食水都沒有的彈丸之地,帶領國民掙扎求存。
「我不想讓人以為我是鷹派和鴿派。如果以飛禽來自比,我寧願選擇貓頭鷹(筆者按:貓頭鷹代表智慧和思考)。」
(I do not want to sound like a hawk or a dove. If I have to choose a metaphor from the aviary, I would like to think of the owl.)
在生存和發展為大前提下,他治國可謂用盡一切手段。
對外,他在戰後冷戰列強之間左右逢源,不結盟,但亦哪個也不得罪;他一生反共,卻在與台灣保持友好之餘,亦與中國大陸共舞,採取「平衡外交」。這就像當年邱吉爾為了打贏二次大戰,一方面與美國結盟,但亦不排拒宿敵蘇聯加入。
對內,他抗拒西方民主人權價值,卻起用西方資本主義來發展經濟,這還不止,他帶領新加坡脫離英國獨立,卻以英文為法定語言,反而輕華語,甚至放下司法尊嚴和自主,繼續以英國樞密院為終審法院,直至1989年才結束,這都是為了讓外商放心投資當地,振興當地經濟。就像當年鄧小平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共產主義,沒有拘泥於意識形態的框框,大膽以資本主義的私有產權和市場經濟,來改革瀕危的經濟。
這種外交、意識形態,以及政策上的實用主義和靈活性,讓新加坡不單能夠生存,還取得長足的發展,最後甚至進入發達國家之列。這與鄧小平,以同樣的實用主義和靈活性,把中國從一片廢墟中,帶上經濟騰飛的大路,可謂異曲同工。
「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政治正確,我只在乎自己是否正確。」
(I am not interested in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 I am interested in being correct.)
雖然崇尚西方經濟模式,但李光耀和鄧小平同樣抗拒西方民主人權價值。當鄧小平只會以「左口左面」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來作反擊時,李光耀卻更聰明的以「亞洲」的獨特性來為其反駁作包裝。他認為民主並不是普世價值,在新加坡的多元種族和文化背景下,根本行不通。
正如《明報》的報道提到,他坦然承認國內種族問題也是自己反對照搬民主的原因之一,於2005年接受德國《明鏡》周刊訪問時,他說:「在多種族社會,你不會根據經濟和社會利益投票,只會根據種族和宗教投票,假設我在這裏運行他們(英國式民主)系統,馬來人會投給穆斯林,印度人會投給印度人,華人會投給華人,我會見到國會長期陷入無法解決的衝突,因為華人多數會永遠凌駕其他人。」
他於1988年在美國報業編輯協會的演講會中,更斬釘截鐵的說:「將傳媒視為第四權的理論,並不適合新加坡。我們不能讓本地傳媒扮演像美國傳媒的角色,那就是:政府的監察、對抗,和質疑者。」
「我是世界上薪酬最高的總理之一,也可能是第三世界最窮的總理之一。」
(I am one of the best paid and probably one of the poorest of the third world prime ministers.)
但比起鄧小平,李光耀至少有一點超越對方,那就是他把政府和國家建設得廉潔,不像前者,連自己的家庭亦陷入「官倒」和貪腐醜聞,更遑論政府和國家。他更在回憶錄中提到,在1959年新加坡第一屆政府宣誓就職時,他要求內閣成員一律穿白色恤衫和白色長褲,以彰顯新政府在廉潔上的決心。之後,一方面高薪養廉;另一方面也在制度上進行了很多廉政建設,也敢於打大老虎,並大義滅親,包括他的老戰友環境發展部長黃循文,及國家發展部長鄭章遠等。
「我說得出,做得到,隨時準備好捍衛自己的言論,至死不悔。」
(I stand, fight, live and die by what I say.)
如今,李光耀從此長眠地下,喜歡他的人,會說他治國有方,愛民如子,以國家利益為唯一依歸等;至於不喜歡他的人,則會說他侵犯人權,箝制媒體,打壓異己,以民主之名實行專制,對人民過於家長心態等,總之是莫衷一是,褒貶不一。但慣於我行我素的李光耀,九泉之下,又豈會在意?
正如馬來西亞首相納吉曾談及李光耀時曾如此說:「如果我們繼續生光耀的氣,用字典和詞典裏所有形容傲慢的字眼來攻擊他,我相信光耀一點也不會操心,他一樣會睡得安穩。」(If we want to continue to be angry at Kuan Yew and use various arrogant definitions in the dictionary or thesaurus on Kuan Yew, I am convinced that it will not disturb Kuan Yew at all ... he will continue to sleep well.)
但有一點卻懸而未決的是,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文明的衝突》)一書的作者,已故政治學大師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曾預言李光耀所一手一腳建立的制度,將隨這位政治強人一起走進墳墓,究竟這個預言會否實現?這將是「後李光耀時代」新加坡最大的挑戰。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新聞類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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