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淡藍青天,深淺綠叢,山巒起伏,沉浸在他的畫中,讓人不禁疑惑,到底身在何方?
這裏是香港。
香港印象,從來是鬧市與摩天大樓,但年輕藝術家黃進曦,卻避開都市繁華之景,背着畫具走進山嶺,以畫筆重塑自然風光。
想不到景色如此清雅明媚,唯香港獨有。
黃進曦最近的展覽及畫集命名為《山語》,令人想起「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王維的詩句。
人聲忽爾響起又迅即沉寂,群山依然靜默,有景,有情,也有詩意。
這種恬靜、明朗的繪畫風格,也能透視出畫家的性情和生活態度。
我城發展至今,尚有四成郊野綠地,都市與山野共存,是小城的可愛之處。
然而,政府卻在今年《施政報告》,指郊野公園造成房屋供應嚴重不足,無論政界或商界,均對綠地虎視眈眈。
只望他們不要覬覦我城那些僅餘的珍貴的綠色土地,留一幀青綠給畫家,留一幀清靈給遊人,好讓大家靜賞。
畫家印象——應在自然裏
像畫家或詩人,在歸隱自然之前,或者都需要經過一翻折騰。黃進曦在二○○八年在中大藝術系畢業後,由於受過創作訓練,傾向做一些有噱頭的作品。在這個時間極速流動的城市,所有事物迅間即逝,藝術能靠什麼抓住人的視線?唯有噱頭。他留意到東鐵裏很多乘客總是盯着屏幕打機,對擦肩而過的人和窗外景物不聞不問,這促成他創作「電玩虛擬風景」系列。他去查找日本的電玩書籍,再買遊戲回來,看到喜歡的風景或地標,便按下「暫停」鍵開始畫,坐在室內也可環遊世界,如是者創作出一系列約六十幅畫作。他希望畫面與觀賞者之間有打機的集體回憶,作品引來了很多共鳴和迴響,還有人說他的畫作,有藝術家周俊輝電影畫的影子。於是二○一一年,他再畫了一系列三幅名為《有人屈機﹕一個回應周俊輝作品的展覽》,畫裏有兩個他,站在電玩風景畫之前,附上黑底白字字幕自問自答,幽了自己一默。他還笑說﹕「其實我不是特別喜歡打機,也不是毒男,這個需要洗底,哈哈。」
回到老套但喜歡的事
但是,他又為何會一下子由電子屏幕跳到山頭野嶺?「那是源自對畫家的印象,從小就覺得,畫家就是在大自然裏畫畫。」早在他幼稚園能執筆開始便喜歡畫,直至中二開始,每年暑假回鄉,跟教畫畫的親戚學畫。親戚教的是寫實派,於是一整個暑假他都對着一尊石膏像畫素描,回港後又繼續練習,如是者三四年,當畫家的志願已植根在他心中,高考後終於得償所願入讀中大藝術系。進入藝術系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素描繪畫的基本功雖紮實,但卻不夠創作力,於是在大二至大三這段時期,大多創作概念性的作品,也接觸過很多創作媒介。他記得藝術教授陳育強說過「四両撥千斤」,創作應以最少的力氣來得到最大的效果,但用在他自己身上,不停諗橋卻「愈做愈虛」。所以「電玩虛擬風景」系列畫了兩三年之後,他覺得和理想中的畫家形象有一點距離,「於是返返去做自己覺得很老套的,但鍾意的事情」。他自言﹕「我不太喜歡人多,在人群裏我就會縮在一旁。在城市擺出畫架,便變成表演,而且城市景觀,沒有令我進入繪畫的狀態,但在大自然畫完以後,還會想着這個地方。最早期的風景畫,就是為了像在家裏開一扇窗。」
無盡景物中 選一個框
於是二○一一年六月,他第一次收拾行裝,寫生去。翻開行山書,他和朋友選了下白泥,那裏的日落景致聞名遐邇。他幾乎把所有重型繪畫工具都背在身上,帶着畫筆、大支顏料、大張畫紙,走在崎嶇山路,當然吃力。由屯門良景邨起行,行到菠蘿山已經體力不繼,索性就地試畫,大風吹過,紙頁翻飛,在與強風和時間搏鬥之下,狼狽地完成第一幅畫作。然後他們才坐小巴去下白泥,時近黃昏,趕緊作畫,不過黃進曦說﹕「幸好有畫這一張。」泥灘倒映日落,美景全收進他的畫作裏,成為了一次美好經驗。他說寫生與其他創作不同,在於需在無邊無盡的景物中選好框架,而且風景的顏色和形態分分秒秒都在轉變。跟時間玩遊戲,他有部分作品,在戶外用小畫紙對照不同角度,畫了幾幅,如《大東山山景(由22號石屋望出)》,因為時間不同,光影和景物色彩也有了變化,後來他將小畫拼成大畫,併合出驚喜的畫面。
一格格 像素寫生
這樣追溯,其實黃進曦的作品,在電玩與自然之間,還有一個過渡。同是二○一一年,他開設了個人展覽《視乎距離》(From a Distance),顧名思義,畫作與風景之間,被他刻意加上一重隔膜。筆者問他,畫完這一系列作品,近視有沒有加深?他笑說﹕「這個讓我從此不再掂有關熒光幕的東西,腰又痛,眼又攰。」他是先在郊外畫下風景,回到工作室後,用投影機投射於新畫布上再畫一次,因為像素令顏色形成一格格小色塊,他再在黑暗中用畫筆逐塊畫出來,單是一幅作品,便要花耗一星期至一個月不等。作品的效果有點像印象派的點描法,而且影像的邊緣因為投影機效果會出現偏色,藉以探討自然與科技之間的關係,成為他獨有的像素寫生畫。
都市太進步 寧退步自然
此後,他反璞歸真,繪畫同時專注享受大自然的魅力。他提起導師周俊輝說過,太多前輩畫過香港的維港景色,那麼便退後一步,連海濱欄杆也畫上,形成新的視覺效果。退一步,也許這也是黃進曦創作《退步自然》的一個小提示,他不看維港,去看城門水塘、大東山、烏蛟騰、船灣淡水湖等,畫風景時,畫裏的人都比較細小。「退步」並不是真的指落後,而是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意思,「『以退為進』啩,行山現在成為潮流,城市人已經無法甩掉習性,面對大自然時的心急、分心才是退步,人和大自然的距離愈來愈遠,感應不深。城市好像愈來愈進步,速度愈來愈快,處理的事愈來愈多,但對我來說不是進步。我是借畫畫的時間,和環境有溝通。」這次創作,他說不為展覽,只是做自己喜歡的事,他的風景畫也不是圖鑑式習作,寫生而不完全寫實,有自己的視點,還因此而探索當地的歷史文化淵源。他到荔枝窩,畫烏蛟騰樹林,那裏有客家村,樹林裏種了擋風樹,有魚藤、樟樹,其中有一棵五指樟,五條樹幹被日軍砍掉了一條,幸得村民群起保護。而林中的木板小路,啡啡紅紅,色彩奪目,可惜已經受破壞。因為寫生,他漸漸對行山感興趣,有些景點一再探訪。
心急人行山 少了寧靜
二○一三年的秋天,他每逢周末就登上大東山,總共去了十多次,留意到山上有很多石屋,他翻查資料才知道,是一九二○年代傳教士作退修居住之用,環境很優幽靜,於是在石屋前畫,也畫人在這些屋上的景象,繪畫人與環境。他原以為,寫生是最老套最基本的事,怎料那兩三年開始興起行山熱潮。有人說是因SARS爆發,香港人開始注重健康,但行山的人,卻不一定會細意欣賞風景,年輕人邊行邊玩手機、自拍、討論落山後食咩,老年人或行山常客,則是很心急,鬥快抄捷徑,而且人多了,垃圾也多了,卻少了寧靜。他一個人身在山中畫畫,靜悄悄,也想用畫作囑大家靜下來,欣賞眼前美景。
在二○一一至二○一三年間,他曾去過三次歐洲,受英國著名畫家David Hockney的影響,他也親身到畫家的故鄉約克(Yorkshire)寫生,又到過荷蘭住一段時間,歐洲的風景確實美不勝收,但他卻說﹕「畫得不順心,因為對那個地方不了解。」歐洲的郊外景色多是開揚寬闊,但他卻覺得,他所習慣的香港郊外,是有很多山,山路很窄,這才是他熟悉的地方。於是又回到香港,這些年,他更慢慢摸索出自己的一套港式寫生工具。他畫了草圖,找朋友用木砌了一個寶箱似的畫箱,然後自己再改良一下,坐下來打開箱蓋,便可用塑膠彩作畫。可是畫箱還是太重,於是他又再做了一個小木盒,畫水彩畫時可以掛在脖子上,站幾小時也沒問題。現在到戶外寫生,已經不如當初想把整個畫室搬到外面,反而是輕裝上山,有時只帶一本小畫簿、顏料盒和一支筆桿裏裝有水的水彩畫筆,便能到山上創作。
畫中發現社會議題
繪畫香港,本為個人喜好,怎料無心插柳,黃進曦的作品也回應了社會議題。在他火炭工作室的後山,有一個城巴車廠,有時會見司機穿着制服在那裏做早操,可是有一段日子,工廈外牆裝修,他把窗封住一個多月,打開後卻發現車廠已經消失了,而這個山頭將會大興土木,他的畫作,正巧留住了當時的車廠風貌。他在書裏回想﹕「我才意識到,即使是最尋常的風景,在發展巨輪下,也是無比的脆弱,我開始更留意它的美。」《山語》結集了他這幾年的風景畫作,因應主題分成六部分,由他講述創作畫作的心路歷程,啡白則幫他筆錄成文,讓畫作與文字互相緊扣,豐富書的內涵。他的作品是呈現香港,也是記錄香港,想來雖然悲觀,但誰知道哪一天,畫作裏的某處風景,會成為歷史圖片?
小事其實是大事
他還畫過獅子山,不過只曾畫其背脊,只因他說:「一個太有代表意義的景物其實很難駕馭」,所以還是專注畫自己喜歡的事物。去年九月,學生罷課當日,他如常走進任教繪畫班的課室,想不到室內空空如也,一個學生也沒有來。這讓他知道﹕「原來一間空房,可以有這樣的意義。」這種意義,大概與「空櫈」有異曲同工之效,之後他也畫過一張講台,卻沒有把台上演講的梁振英畫出來,想表達的意思也是不言而喻。對於去年發生的雨傘運動,啡白說﹕「這不是一件事,人們喜歡分拆成一件件事來看,但其實這是一個大事件的其中一件。」這樣說起來,就像黃進曦的畫,雖然只擷取了一部分景觀,但觀賞者卻恍如身在其中,想像得到風光的全貌,進而回味反思。他的作品,全在乎景與心,就告訴我們,香港,也可以很憩靜美好。
《山語》展覽
展期:即日至 3月3日
時間:下午12:30至8:20
地點:Open Quote
(中環鴨巴甸街35號PMQ元創方A座S401室)
文/ 李寶瑜
圖/ 陳淑安、受訪者提供
編輯/方曉盈
sundayworkshop@mingpao.com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新聞類別
副刊
詳情#
回應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