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臨近年尾,又開始對着家裏發愁——一年一度的大掃除,動得手,就要做好準備,可能有蛇蟲鼠蟻從雜物堆中忽然露出真身。
城巿人,從出生的一刻開始就討厭昆蟲。
於是,對於益蟲,我們格殺勿論;對於害蟲,我們無從防範。
而原來,宏觀地看昆蟲,同時可以看出香港變遷。
50年代
螢火蟲飛呀飛……後來,無晒
說起昆蟲與城巿變遷的關係,最先想到的,大概是螢火蟲與光污染——螢火蟲的尾部會發光,用以求偶時吸引異性,可是現在的光污染太嚴重,萬家燈火讓螢火蟲都眼花撩亂,見光就撲,卻總是撲個空,找不着真正的配偶,繁殖下一代。於是,螢火蟲愈來愈少,成為城巿發展下的犧牲品。不過,原來在牠們長大成會發光的蟲以前,幼時已在逆境中掙扎,而且這逆境早出現在七○年代。
光污染前已被趕絕
前漁農處長李瑜,是香港少有的昆蟲專家,在大學念生物科後,七○年代加入巿政事務署防治蟲鼠組,然後轉職至漁農署當昆蟲主任,專對付害蟲。他小時住在粉嶺安樂村,就看到河邊螢火蟲如何消失。「五○年代,屋前是一片無阻隔的草地,夏秋的晚上,就像一個大銀幕,啲螢火蟲飛呀飛。後來,無晒。」李博士說,七○年代,畜牧業開始蓬勃,「養豬會點?冲晒啲屎落溪水,河道污染。農作物都仲可以掘井水拿清水淋,但河裏、河邊的生物受影響,影響到螢火蟲」。螢火蟲的幼蟲,以吃河邊的小蝸牛為生,沒有了河邊小生物,螢火蟲都無法生存,「莫講話成蟲後求偶會被燈光干擾,在未成蟲之前,都已經死咗」。後來,八○年代,安樂村更被畫為輕工業區,大興土木,螢火蟲就更加走投無路,永不復返。
不過,城巿化很難滅絕昆蟲,一雞死一雞鳴,只要有一個角落讓牠們喘息,牠們隨時捲土重來;而在環境轉變時,另外的昆蟲就會乘虛而入,取而代之成為新霸主。所以,昆蟲變遷,其實折射出整個城巿的變遷。「就像六○年代的香港,新界還有好多水稻田,但後來因為種菜更賺錢,於是水稻田都變了菜田,稻田裏浮塵子(葉蟬)不見了,吃菜的蚜蟲卻很猖獗。」
欠缺具規模昆蟲研究
雖然昆蟲盛載另一種歷史記錄,但香港其實沒有具規模的昆蟲研究,李博士也笑說自己是個業餘昆蟲愛好者,只是因為孫兒,才又重拾對昆蟲的興趣。那麼,依他看來,香港的昆蟲,是否愈來愈少?「在我工作的年代,我們已發展生物防治,以蟲治蟲。現在尤其人們對食物安全的意識提高,少用殺蟲水,農民開始有機耕作,反而受益的是益蟲,益蟲的群落夠大,就可以抑制害蟲。」李博士說,概括來看,香港昆蟲的發展,愈趨自然,這是好事,但要一直留意城巿發展如何影響昆蟲,「光污染呀那些,其實現在也沒有人有系統地研究」。
60年代
禾田變菜田﹕蚜蟲多、浮塵子少
李博士說,在他年少的時候,新界有很多水稻田,金黃色的稻穗會隨風搖擺。那該已是六○年代的事了。後來,因為種稻米的效益低,「一年才兩造,但種菜至少有八造!」於是,香港農民紛紛轉種菜,稻田變菜田。也因此,本來倚賴稻田為生的昆蟲無法生存,例如浮塵子;取而代之的,是專吃菜的昆蟲,例如蚜蟲。
浮塵子,其實是葉蟬,體積極小,喜歡棲息在葉背,是水稻的害蟲。在新界四處是稻田的年代,浮塵子有大量植物寄主,迅速繁殖,數量突增。牠們一旦受驚,會一齊飛起,看起來像一陣被吹起的小塵粒隨風飄揚。牠們亦有趨光性,晚上會一群的圍在街燈飛舞,恍如聖人頭上的光環一樣。李博士說,因為寫書,他這兩年曾邀請朋友多留意浮塵子,若碰見就代為拍下,但都沒有收穫,可想而知,現在要在香港找到浮塵子已不容易了。
蚜蟲,是蔬菜的重要害蟲,李博士說,六○年代,花葉病猖獗,正是由蚜蟲傳播。那時候,李博士剛入職巿政事務署防治蟲,他就用了兩年時間研究十字花科蚜蟲。十字花科,例如西蘭花、菜心,當時是香港人主要進食的菜類,「可能是口味吧,香港有六成人吃」。要除蟲,最方便當然是噴殺蟲水,「但噴完,蟲雖會死,但牠們像自殺式飛機,讓植物也死掉,因為牠們要先用嘴吸啜菜汁,才能吸入殺蟲水,但牠吸入的時候,嘴巴同時把疾病傳到植物」。後來,李博士改用反光紙驅蟲,鋪在田上,「牠們有種習性,怕強光,想降落在田上時,看見反光紙,就會飛歪一點」。
李博士研究兩年,他叫這些蚜蟲「繁殖的精算師」﹕「好環境的時候,他們沒有翼的,長得肥嘟嘟,生多對翼都浪費營養;而且沒有公只有乸,因為牠們既可以雙性繁殖,也可以單性——只靠雌性就可以,雄性沒大用處。到環境唔好時,他們就長翼,要飛到別處覓食。」
蚜蟲禍害,在七○年代後期逐步消失,一來李博士的方法奏效,反光法甚至傳到英國去;二來不久後內地開放,十字花科蔬菜往北移,香港轉種生菜、通菜一類。
70年代
養豬廢料污染螢火蟲糧食
水稻田變菜田後,七○年代,因為利潤比種菜更好,不少菜農轉型畜牧,菜田又逐步減少。畜牧業蓬勃,最大的影響是河道污染,使螢火蟲銳減。另外,菜田除了變成豬場雞場,也變成了養蟲的場地——用來餵魚,因為美國提供關稅優惠,香港觀賞魚出口量急升,養魚業興起。而衛生環境改善,有些昆蟲也無法生存了。
螢火蟲,原來受光污染所害的都是後來的事;較早時期,當菜田變豬場,農業廢料大量倒進河溪,河裏生物受影響,河邊青草與小蝸牛也遭殃,於是連帶吃小蝸牛的螢火蟲幼蟲也無法生存。螢火蟲的成蟲叫Fire-flies,幼蟲也會發光,所以叫做glow-worms,香港常見的螢火蟲是寬緣窗螢,雌雄都會發光,懂得飛行的則只有雄性。幼蟲喜歡在潮濕的地方生長,對於生長的環境要求很高,要自然環境豐富和水源不受污染。不過,即使幼蟲可以生存下來,成蟲在繁殖下一代時也並不順利,事關用來求偶的光,被城巿的光污染所干擾,找不到真正的配偶。現今,螢火蟲「在香港唔係無,但以前應該有的地方無,要去偏遠的山中、清溪流水的地方,遇見的話,數量也不多,林村、嘉道理、大埔滘會有」。
在菜田變成豬場的過渡期,菜田逐漸被荒廢,但雖然沒有種菜,菜田中的水畦,有些農民則將它們改成養紅蟲的地方,用以餵飼金魚。紅蟲分兩種,一叫綿花蟲,是水蚯蚓,血紅色是因為含有高量血紅蛋白,可以在被有機物嚴重污染的缺氧環境中生存,所以常見在排水道;另一種叫血蟲,長大後會變成搖蚊,就是在郊外偶爾會一群地跟着人的頭頂飛的那種,不會咬人。兩種都是活魚糧。不過後來因為內地開放,金魚業也開始站不住腳,養紅蟲的人減少,綿花蟲也因為香港衛生環境改善而消失。
菜田變豬場,也讓在水畦中生長的水滋(即是水蚤)減少。水畦,本來是用來灌溉菜田的儲水坑,後來因為農民改用噴灌的方式,而逐漸減少。最後當連菜田都被移平,水畦幾乎絕迹。水畦坑中,充滿小綠藻,是水滋喜愛的生長環境,牠們以過濾方法進食單細胞藻類、細菌等。
80-90年代
牀蝨捲土重來
李博士說,八○年代,菜田變做豬場後,人們也開始發現豬糞雞糞是一個問題。畜牧業未式微,但開始研究如何處理農業廢料,例如以木糠養豬,可以分解豬糞。新界逐漸城巿化,石屎多、馬路多,並不再只是某幾種昆蟲受影響,生存的空間減少,是整個「昆蟲界」的事。
室外空間減少,室內空間增加,室內的昆蟲,數量或許因此增多了,但這在香港並沒有統一的研究,「不過就算多了,也很分散」。五○、六○年代,室內昆蟲為患,最嚴重可能是牀蝨(木蝨),不過大事除蟲過後,幾十年後,李博士說近年好像又回歸了。
牀蝨,又叫木蝨,因為當年的牀榻都用木皮砌托而成;牠們又叫臭蟲,因為牠們會發出難聞氣味。牠們的身體扁平,會在木板的隙縫中與牀墊摺縫中匿藏,吸食人血。李博士在防治蟲鼠組期間,就常被派往羈留所如荔枝角和芝麻灣噴殺牀蝨。李博士說,牀蝨防治見效,全球數量明顯減少,但有研究顯示,九五年開始,牀蝨回歸肆虐,北美、澳洲、歐洲都受影響,主要在酒店、宿舍、運輸工具。二○一二年,香港立法會亦有議員提出牀蝨為患的質詢。李博士說,牀蝨捲土重來的原因,說法有三。第一,國家之間的來往愈趨頻繁;第二,牠們可能對某些殺蟲藥已有抗藥性;第三,問題本已解決,這方面的資訊於是也減少,年輕人對牀蝨並不認識,缺乏防範。
《尋蟲記2——蟲中取樂》
作者﹕李熙瑜(前漁農處長)
出版﹕商務出版社
文/ 陳嘉文
圖/ 受訪者提供
編輯/王芷倫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新聞類別
副刊
詳情#
回應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