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英國殖民管治下的香港不是「借來的地方」,英國以殖民地主人身分管治香港的155年也不是「借來的時間」。澳洲記者休斯(Richard Hughes)1968年出版的《香港: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Hong Kong:Borrowed Place, Borrowed Time)得到西方社會學術界和新聞界吹捧,跟它懂得不着痕迹地為帝國主義的侵略文過飾非不無關係。「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也許沒有英國桂冠詩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所謂的「白人的包袱」(The White Man's Burden)那麼大義凜然,但也沒有那麼令人義憤填膺;並且散發着淡淡的歷史哀愁,堪稱第一流的政治委婉詞。
內憂外患 少做少錯
是借來的也好,搶來的也好,英國在香港實施有效管治是不爭的事實。港英政府的豐功偉業包括興建公共房屋和集體運輸系統;採取穩健的理財哲學和積極不干預政策;成立廉政專員公署鞏固法治;逐步將香港建立為地區以至國際金融中心。凡此種種,都顯示了港英政府的魄力、視野和長遠策略。
諷刺的是,當香港不再是殖民地,而成為中國的特別行政區,長遠的思維、策略和政策反而變得稀罕。只注重短期效益的思維方式(short-termism)是九七回歸之後歷任特區政府頭頂上的一朵烏雲,揮之不去。箇中的情况十分複雜,但主因是特首缺乏認受性和特區政府長期處於弱勢。一個草木皆兵、動輒得咎,經常給傳媒找錯和揭瘡疤的政府日夜思考、憂心忡忡的不是社會的未來,而是自己的生存處境。對內,特區政府要招架泛民愈演愈烈的阻撓行為(obstructionism)。對外,特區政府要面對扮演攻擊犬角色的傳媒和愈來愈憤憤不平、難以管治的民眾。在內憂外患的情况下,上至特首和他的領導班子,下至中高級公務員,只管做好他們任內和份內的事情。其餘的事情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香港回歸17年以來,權力的更迭並不順暢:董建華在人心盡失下請辭,曾蔭權臨危受命,他的宏願是一般打工仔的心態——做好這份工。以黑馬姿態當選的梁振英,管治理念與曾蔭權南轅北轍。在如此缺乏周詳「繼承人計劃」(succession planning)的情况下,政府的政策在制訂的時候缺乏長遠視野,在執行的時候缺乏延續性,完全可以想像。
更何况在很多有識之士的心目中,short-termism根本不是貶詞,這都是經濟學家奉若神明的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惹的禍。凱恩斯看不起也受不了古典學派的不切實際和不食人間煙火,以為再複雜的問題也往往可以通過時間解決;因而調侃了一句:「長遠而言,我們都會作古。」(In the long run, we are all dead.)凱恩斯說過不少金石良言,但就是這句話被引用得最多。這句話當然是無可辯駁,甚至不辯自明,卻未必可以為制訂政策的人提供有用的參考,更遑論指引。
時至今日,擁抱短期主義的還是大有人在,他們的影響力不容低估。2014年11月22日出版的一期《經濟學人》在社論中便振振有詞、鑿鑿有據地告訴讀者,一味強調長期效益與可持續性的人,通常只是用此來做藉口,為自己無法果斷地處理棘手問題找下台階(an excuse for failing to grasp the nettle)。它又指出,20年前面世的暢銷書《基業長春》(Built to Last)是管理學經典《追求卓越》(In Search of Excellence)的姊妹作,作者柯林斯(Jim Collins)在書中向18家以實踐long-termism的方式經營的企業致敬;問題是在這18家企業當中,不少在今日只是艱苦經營、苟延殘喘,手機生產商摩托羅拉(Motorola)就是好例子。
政府習慣被動 似無危機感
這篇社論沒有提到谷歌和蘋果如何重視新產品的研究和開發,更沒有論及全球社會要為短期主義付出的代價。全球暖化導致的氣候異變日益嚴重,水災、旱災和風災頻仍;但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為保其領先的經濟優勢,不惜推翻《京都議定書》富國率先減排溫室氣體的承諾。這就是只見樹木,不見樹林的短期主義的愚昧和醜陋。
在香港,政府已經習慣了以事後作出反應(reactive)的方式運作,而非以主動出擊、先發制人的方式未雨綢繆。香港是全球有數的長壽社會,人口正在急遽老化,但政府對於人口老化帶來的一籃子問題——從醫療到社會保障,生產力到社區設施——卻似乎毫無危機感,情况令人擔心。
林沛理 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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