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前個周二,《華盛頓郵報》前執行總編布拉德利(Ben Bradlee)與世長辭,享年93歲。這名傳奇總編之所以備受推崇,是因為他當年曾指導兩名年輕記者報道水門醜聞,最終令到尼克遜這位總統下台,以及包括司法部長、白宮幕僚長、白宮顧問、總統的主要內政顧問等權傾朝野的人物鋃鐺入獄,成了調查報道的始祖與典範,亦把《華郵》由地區報章一躍而成全國大報,締造了其黃金年代。
起點:沒有放過縱然是不起眼的新聞
事緣尼克遜在當選總統後,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以謀求連任,在1971年成立了一個監聽政敵、竊取對手政治情報的秘密行動小組「水管維修工人」(Plumbers),這是嚴重違法和有違政治道德的惡行。這個小組的經費由其角逐連任總統的競選委員會支付,可以調動這筆秘密經費的人包括白宮幕僚長侯德曼(H. R. Haldeman),以及司法部長兼競選委員會主席米契爾(John Mitchell) 等5人。
小組的其中一個行動,是於1972年6月17日凌晨,派遣5個人非法闖入設在「水門」(Watergate)大廈的民主黨選舉總部,企圖安裝竊聽器,但卻被發現而遭逮捕。本來這是一單並不起眼的新聞。
當時,在《華郵》,由兩位年輕記者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和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接手了這單新聞。當兩人發現被捕者其中一名是中情局的前僱員,記者本能告訴他事情或許並不簡單,而伍德沃德從他的一個線人,那就是後來著名的「深喉」(Deep Throat),得知在爆竊者的記事簿中找到一個名字Howard Hunt,以及旁邊寫上W. House的字眼,又在爆竊者身上找到由Hunt簽發的支票。
伍德沃德的直覺認為,W. House有可能就是白宮(White House)的縮寫。於是他從Howard Hunt這個名字開始查起,四處打電話查問碰運氣,後來才得知他曾替中情局工作,如今則與總統特別顧問Charles Colson有聯繫。
事發後幾天,當白宮新聞秘書齊格勒(Ron Ziegler)被記者問到這件事時,他說這只是一單「三流爆竊未遂案」(a third-rate burglary attempt),而未幾,前美國司法部長、時任尼克遜競選經理米契爾,發表聲明強調事件跟尼克遜政府無關。
即使大海撈針,仍然鍥而不捨
但兩位記者並沒有就此罷休,反而旋即投入不眠不休的調查採訪工作當中。正如布拉德利所說,他們隱約知道背後一定有單大新聞,但那是一單怎樣的新聞,卻茫無頭緒。於是,他們只能像盲頭烏蠅般亂衝亂撞。他們先從Howard Hunt這個人入手,什麼與他有關聯的都不放過,甚至包括他在白宮圖書館的借書紀錄。後來,他們又追查爆竊者的戶口紀錄,追查支票和金錢的流向,從而順藤摸瓜地追查爆竊者的上線,但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要記住那是電腦仍未普及的年代,例如當你知道一張簽發給爆竊者支票上面簽發者的名字,下一步,你可能便要打開厚厚的電話簿,搜索這個名字,再逐個同名同姓的打電話去碰碰運氣。
伍德沃德的線人「深喉」,其實就是聯邦調查局(FBI)的副局長費爾特(W. Mark Felt)(他一直是謎一般的人物,真正身分33年後才公開)。雖然「深喉」在過程中,成了伍德沃德求證自己努力方向是否正確的明燈,當後者有想法或事情未能確定時,都會找他,有時他甚至會向後者點出正確的追查方向,例如那句著名的「follow the money」,追查錢銀的流向,但說到底,都要倚靠兩人的努力不懈、廢寢忘餐的工作,每天工作16到18小時,一星期7天,長年累月如此。
例如,兩人在調查中不斷碰到新的名字,他們會逐個登門拜訪,看看找不找到線索,有沒有人願意當線眼提供資料,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吃閉門羹,甚至給人臭罵。
兩位記者後來接受訪問時反覆指出,他們之所以能夠揭穿真相,在於願意花上大量心力在浩如煙海的零碎資料中,不嫌大海撈針,鍥而不捨,抽絲剝繭,關鍵在於「能夠把有意義的資料與其餘的區分開來」(able to separate the meaningful pieces of data from the rest),伯恩斯坦說:「這就是好的記者會做的事。」 (That's what good reporters do.)
布拉德利把關得宜,不讓對手抓到小辮子
而在過程中,總編輯布拉德利和其他編採高層,也功不可沒,一方面,他們放手讓兩位年輕記者去幹;而另一方面,更以他們的深厚經驗肩負把關的角色,以防給政府抓到小辮子,把《華郵》報道的公信力藉機摧毁,當中如何拿揑平衡,考的就是他們的功力。
例如:因為案件高度敏感,所以報道中所有消息來源幾乎都是不具名的,以保護線人,再加上在四周排山倒海的圍剿下,郵報不能有半點行差踏錯,於是布拉德利為此定下嚴格的準則:一、 任何來自未表明身分人士的消息,都須再經至少另一獨立不相關人士重複查證,以作保證,如果可能,最好更有3個消息來源;二、別家新聞機構報道的消息,除非經自己記者獨立查證屬實,否則不會引用;三、每一則新聞的每一個字,付印前都要經至少一位資深編輯審閱過,最後由一位主編再校閱一次。
頂住壓力,不屈不撓
當時伯恩斯坦和伍德沃德都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一往無前的年輕記者,如果沒有一些資深的前輩,在他們背後把關,在適當時候收一收韁,兩人隨時會因為急於求成而累事,連一些不太成熟以至錯誤的報道都出了街先算,要知道當時尼克遜政府對《華郵》恨之入骨,恨不得抓到他們在水門事件報道上的失誤和錯處,以把這份報章的公信力來個迎頭痛擊,徹底摧毁,這愈發突出布拉德利這位總編輯的角色和重要。
除了把關得宜之外,作為《華郵》的總編輯,布拉德利的另一功勞,就是頂住如山壓力,讓兩位記者可以不受干擾的繼續採訪水門事件。尼克遜政府曾試過以無數骯髒手段來整治《華郵》,部分有關《華郵》發行人凱瑟琳.葛蘭姆(Katharine Graham)的,之前我在這個專欄已經向讀者提過。
但對於總編輯布拉德利,他亦一樣承受很大壓力,尼克遜政府差不多全面封殺《華郵》的採訪。官員不會接受《華郵》的採訪;官員不會跟他們的記者、編輯吃飯交往;就算《華郵》打電話給政府,人家也不會回電;郵報的記者甚至不能參加官方宴會,哪怕是最資深的那位,只能在新聞室坐冷板櫈。但布拉德利的脊骨夠硬,就是不會為了政府的關照、為了換得政府放料,而以扼殺自己屬下的採訪作為交換。
就是如此,原本只不過是一單並不起眼的爆竊案,全靠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兩個年輕小記,沒有放過任何新聞,在浩如煙海的零碎資料中,不嫌大海撈針,鍥而不捨,抽絲剝繭,最終扳倒一個政府,建立了新聞界調查報道的典範。而兩人能夠修成正果,也有賴效力的《華郵》整份報章,由發行人凱瑟琳.葛蘭姆,到總編輯布拉德利等,既把關得宜,又頂住一個政府排山倒海的壓力,放手讓兩人幹,對兩人始終鼎力支持。《華郵》,從此成了業界的中流砥柱。
這對於香港的報業老闆、報章內如總編輯等管理層,以及年輕記者,都是最值得參考的勵志故事。
#本文節錄自筆者與《明報》作者安裕合著的新書《Finest Hour:最壞的年代,最好的記者》,書中蒐羅了不同年代、不同國家的記者,如何不畏強權,誓要還讀者知情權的故事。出版本書,是希望能夠在香港新聞界風風雨雨的一年,對於那些仍然堅守崗位的新聞工作者,表達一點心意。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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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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