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九月二十九日、十月三日。前後不過五天,旺角已經變了又變。
自九月二十九日的凌晨,市民「佔領旺角」之後,我在太子至油麻地的彌敦道上,周而復始的走,從天黑到天明。
那幾天,大家對於只有小量警力在「MK」,一邊覺得不習慣、恐懼有事發生,一邊又發現原來萬人坐在香港中心的中心,聽課說話也可以好自律。
旺角街頭感到迎面涼風,覺得幸福得過了頭之餘又不免令人警惕。
十月三日晚,傍晚時份,站在同樣的十字街頭,原來和平聚眾的地方,帳篷被毀、滿地破爛標語、被毀的路障、學生被挑釁指罵圍堵毆打,在旁的是異常克制的警察。
一天前的平民民主實驗場,不過半天便被完全催毁。
翻查歷史,八十年代的平民旺角也曾是動蕩地帶。
但跟之前的「騷亂」不同, 二○一四年十月三日的旺角黑夜過後,佔領旺角的人仍留在佔領處。
十月三日晚,在旺角港鐵站D2出口走上地面。在公眾假期那天泊着私家車的馬路已沒有車,只有人。突然一輛私家貨van駛向路上人群,在一被拆毁的路障停下來。不算魁梧、面色蒼白的司機下車,先是一輪對周邊路人的「問候」,然後不停重複「阻住條路」;再用手搬動已拆下來的鐵馬、路障,無視圍觀人群存在,更邊罵邊將重物擲向他們。想走到亞皆老街、彌敦道的中心處,但四處是旁觀或來往的路人。好不容易逼進那個十字路口,又發現那四個角位,站滿身形魁梧、四圍挑釁打鬥的人,不斷用粗口問候別人家人、說「學生阻路阻人搵食」、「我哋養你㗎」,只要你能安全站夠三分鐘,便全懂那套說話。至於路中心,便是一個又一個數十至百人圍堵的情况,百人手持攝影機、電話、但站在後方的記者根本不能知道誰人被圍堵,人群隨推撞移動,情况混亂。晚上七時以前,反佔領的勢力佔上風,被圍打的多是學生;至放工時間,支持佔領的市民增加,開始「反包圍」,將原來為數過百的「反佔者」逐步打散圍堵、起哄。至晚上十時,十字路口仍堆滿群眾,彌敦道上的路障位置、關了大閘的商場門外,是一圈圈或半圓的市民圍堵。
MK小天地的創造及被毁
但明明五天之前,不少到過旺角的人都被那個「小清新」旺角佔領過——很久沒有試過在太子旺角油麻地走上十分鐘而不覺頭痛;那些停在馬路上的巴士被貼上市民心聲成了「民主牆」;那些很MK﹙金毛加上身上雕龍雕鳳﹚卻願意坐下來的「佔旺」參與者;不乏粗口的群眾口號;還有攔路貨車司機以他們車內的音響大播新近的香港人主題曲《海闊天空》……那是一個超乎想像的旺角。
九月二十八日,警察在金鐘夏慤道投放催淚彈後,不少原訂佔領港島的民眾移師至銅鑼灣及旺角繼續聚集。二十八日晚,網上傳出消息,旺角朗豪坊門前聚集的百多名市民,得到十數架客貨車、大貨車幫助,攔截了來往亞皆老街及彌敦道的車輛,「佔領旺角」於是展開序幕,聚眾一夜間從百多人膨脹至逾千人,坐滿十字路口。
交通四通八達,深宵紅van的總站旺角,突然成為社會運動的「佔領區」。有人自發坐在停泊半路的巴士旁邊,守護巴士免受破壞;有人不知從哪裏推出水馬與鐵馬,着人拿幾個五百毫升的膠水樽,走到兩個街口以外的公廁去取水,斟滿水馬作路障,起初打扮較為MK的參與者,對路上手持大聲公說話的任何人是萬二分的抗拒,惡言相向,路邊亦不時傳來不知緣由的爭吵,但數小時後人群總有方法叫停爭吵的源頭,「MK」人與主要是學生的聚眾,大家在戰戰兢兢但有驚無險之下,在旺角街頭度了一夜。
二十九日清晨五六時,記者受不住疲倦的呼喚,躺在彌敦道的馬路上。在睡與醒之間,突然聽到隆隆作響,地殼震動,但由於太累也沒有理會。隱約聽到附近有人問﹕「你聽到嗎?」,另一人答﹕「我聽到呀!」是地鐵第一班駛出的列車。就在那個清晨,我與身邊的陌生人,一同分享了城市的共震。
馬嶽:庶民氣氛令人自在
「佔領旺角」的第二天,網上出現特別多矛頭指向旺角的流言,但行政學系教授馬嶽在上周二晚在旺角走了一圈,只覺得很自在。「我在落旺角行之前兩日也看到網上的流言說旺角會有MK搞事。但MK就有MK仔㗎啦,他們一向都在,為何要有這樣的傳言?」中學、大學時代經常游走旺角的中大政治「行得是否自在,與不同人的不同背景,對不同社區的接受性有關。我中學至大學都經常行旺角。中學經常去食晏,那裏是有混雜、鬧哄哄的氣氛。大概是因為那裏沒有大商場,『家樂商場』已是最大商場。這與銅鑼灣、金鐘不同,另有一些庶民、平民的氣息。我自己在旺角行則覺得很『聚財』(自在)」。他覺得,說MK易出亂子,不過是一種帶有階級性的看法。
MK人的人情味
1. 車來車擋 毋懼起底
佔領旺角,在亞皆老街與彌敦道交疊的十字街頭,是市民聚集發表意見、舉行平民學堂的地方。九月三十日凌晨,有一輛Benz由亞皆老街向彌敦道方向,衝向街上聚集的市民。事後,有私家車與客貨車司機將車駛到亞皆老街與西洋菜南街的交界,圍堵路口。當中不少車輛的天線、水潑都繫上黃絲帶,幾乎每一架的車身都塗上「你用車撞,我用車擋」。
十月一日下午,亞皆老街接近彌敦道路段,停泊了大約十架私家車及貨車。不少市民、遊人都與這些車輛合照。走過去跟那些司機聊,他們劈頭第一句就是﹕「你唔係以為我哋係『MK嗰啲人』吓話?」車主梁先生說,他朋友為了保護旺角的民眾,在二十九日晚自發將車駛到亞皆老街停泊,還特意穿了一些黑色「I <3 HK」Tee 來支持。怎料友人被攝進鏡頭並放上社交網站,被暗示成「會搞事,要提高警惕『MK人』」。為此他特地將車駛過來,撐友人也撐市民。「嘩,穿黑tee開貨van便是『MK』便會搞事,駕Benz的就是好人?那架衝向人群的不就是Benz?」說來有點動氣,着記者看清楚,幫他們澄清。梁與朋友都住在新界,他自己在半山工作,「旺角是給人龍蛇混雜的感覺,但人不能以區來分。我自己不是支持衝擊的人,但看見警方投的八十七個催淚彈,覺得自己有需要走出來。難道他們不怕車輛車牌被攝入鏡頭,被人「秋後算帳」嗎?「講真,我現在走出來,有什麼意外,沒有保險賠的。但出得來,自己也預了要承受風險。」另一名身穿「I <3 HK」的車主說。
2. 自發清掃人
九月三十日晚上,走在接近山東街的地段的彌敦道,有人拿着一把小膠掃把,一個膠袋在沒有車行的馬路上打掃。由於沒有垃圾鏟,遇到難以掃進膠袋的垃圾,如煙頭、紙屑,他索性用手拾起來,扔入膠袋。「之前我掃過銅鑼灣、金鐘的集會地方,發現最清潔的竟然是旺角!我在銅鑼灣掃了四袋垃圾,掃了大段彌敦道,也只有一小袋。」這位義工何先生說。
然後在山東街的街角,我看見有專賣「自拍神器」及充電器套裝的流動小販。難怪不少人提着「自拍神器」跟停在路上的大巴合照!隨着民情,「急市民所急」的小販,認真是香港精神。
3. 兩分鐘成名時間
十字路口的聚眾處,平日來往的汽車換上整齊又平靜地坐着、站着的市民,圍着路中心的講台。十一下午,聽見有人在旺角的中心講「道德」,聽者亦專注,情景有點超現實。再走近人群中看,原來是港大數學系教授丁南僑,之後有講師教大家如何看報紙頭條,也有電腦保安研究員賴灼東教大家下載軟件Telegram,即使網絡被切斷也可以藍牙繼續聯絡。講堂以後,又回到每人都可享有的「兩分鐘發言時間」,發言者不論立場,只要排隊便可發言。記者在場聽到的,都是有理有節之言,有學生發言時,旁邊的中年女士說「真係學生講嘢都有道理過啲高官……」
「當晚(九月三十日)彌敦道上的集會,有些地方有政治人物在演說,也有市民自由討論的時間。街頭又不是學堂,圍觀的人又可以自由流動,隨處參與別人的討論。每人兩分鐘的發言,可見市民的自發參與。」馬嶽說。數以千計的人聚集,每人都有同等的發言機會,各人亦願意付出時間、耐性,聆聽其他城裏人的發言。這種場面,以前很少人相信會在香港或旺角發生。
當年的旺角事變
香港的政治集會,如示威、遊行,大部分都圍繞港島中環、金鐘、灣仔和銅鑼灣維園,少有在九龍、新界市區舉行。事實上,九龍旺角曾發生過一九八四年的「旺角的士騷動事件」及一九八九年的「碧街事變」,前者港英政府也曾出動催淚彈鎮壓。若說人對旺角這龍蛇混雜的地區有不公平的印象,一些過去發生過的仍影響着香港人對「MK」等於易生騷動的印象。
(一)一九八四年旺角的士罷駛騷動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一日,港英政府的運輸司增加的士牌費及首次登記稅,即時生效,的士行業無從反對而強烈不滿,全港的士抗議,並於十三日罷駛遊行,令多處道路擠塞。當晚彌敦道有人鬧事,甚至搶掠商店,並推汽車及縱火,警察發射催淚彈鎮壓,造成二十八人受傷,並拘捕一百五十人。本報記者在今年年初在英國政府的解密文件中,發現英方在一份文件中,指有人認為的士騷動背後有台灣國民黨的因素。
(二)一九八九年碧街事變
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發生後,支聯會呼籲在六月七日舉行全港大遊行,並發起三罷(罷市、罷工及罷課)。但當日凌晨在彌敦道一帶有貨車慢駛遊行,突然有人乘機鬧事,踢打附近鐵閘、打破汽車玻璃等,警方勸喻聚集人士離開,並施放催淚彈,向旺角方向驅散人群。滋事分子仍繼續向警員投擲玻璃樽及放火燒車和垃圾。警方共施放四十多枚催淚彈。支聯會於是取消當日遊行及三罷。
已故主席司徒華曾接受《明報》訪問,透露當年時任行政局首席議員鄧蓮如在凌晨致電給他,說警方情報指有七十名「神秘漢子」從深圳來港,警方跟蹤下發現有人帶頭製造混亂及燒車,鄧蓮如怕翌日的遊行有事故發生,司徒華即決定取消遊行。
文/ 蔡琇莹
圖/ 蔡琇莹、資料圖片
編輯/ 胡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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