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領袖 ／蔡子強

【明報專訊】我的讀者都知道，我花了近10年時間撰寫「新君王論」系列，其間我讀了很多中外領袖的傳記和故事，去鑽研他們的領導技巧。但其間一個意外收穫，就是同時亦涉獵了不少這些領袖生活中的瑣事，如果細加咀嚼，不難從側面透視到他們的性格和作風，更能立體地了解他們。


其中一個有趣的橫切面，就是飲食。


「You are what you eat」

英文有一句諺語，叫「you are what you eat」，譯作中文的意思就是「人如其食」。有時我們看看那些叱咤風雲的人物喜歡吃些什麼，會有一些有趣的啟示。


例如，毛澤東嗜好吃辣，每餐飯都無辣不歡，就是小小幾顆辣椒，已經可以足夠讓他吃掉一大碗飯。他的名言是：「能吃辣的人革命性較強」。「辣」與「革命」一樣，都是洋溢着一種火熱澎湃的能量。嗜好吃辣的人，常常吃得臉紅耳熱，那就像革命的熾熱激情。


另外，毛澤東也愛吃紅燒肉，隨着年紀漸長，旁人都勸他改掉這個肥膩的飲食習慣，但他卻說自己是農民之子，自小習慣過的，就是農民的生活方式。於是，嗜吃紅燒肉，就從側面反映了毛澤東作為一個農民革命領袖的DNA。事實上，毛最終能在一眾共產黨創黨精英中排眾而出，成為新中國的頭號開國元勛，靠的並不是熟讀什麼馬克思理論，而是對中國農民的認識，能夠把他們動員起來鬧革命，透過分田分地這種中國歷代農民革命領袖的土法智慧，爭取農民支持（我擔保大家翻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都不會找到馬克思教人分田分地）。所以喜歡吃紅燒肉，也成了毛澤東作為一位農民革命領袖最形象化的一個標記。


毛澤東愛吃辣，周恩來口味平和

如果毛澤東這個湖南人，無辣不歡，最愛吃紅燒肉這類農家菜，反映了其包拗頸、愛搞對立和鬥爭的性格，以及一個農民的標記，那麼周恩來這位江蘇人，曾經放洋留學，性格隨和，最愛與人為善，一位出身城市的知識分子，他又喜愛吃些什麼？會否如江蘇人般嗜甜呢？告訴你，他最愛吃的是冰糖肘子，是不是與你對其觀感很匹配呢？事實上，也是這位總理，一錘定音，以精緻、調味清淡、口味清鮮平和、南北皆宜的淮揚菜，定為中國國宴的基調。


孫中山和蔣介石飲食習慣反映半生經歷

至於國父孫中山，他喜歡吃的是簡單廉宜的豆腐，這裏除了反映其節儉的作風之外，背後還有他這位革命先行者，半生顛沛流離，為了革命奔波勞碌的故事，結果弄壞了身體，尤其是胃子，所以晚年只能吃得進豆腐、蔬果、魚肉之類容易消化的食物。


至於毛澤東的宿敵蔣介石，出身軍旅，到後來仍然一直保持嚴格的軍人紀律和作風，不抽煙不喝酒，甚至連茶也不喝，只喝白開水。之前我到南京旅遊，特地走了一趟到國民政府舊總統府參觀，到了國會會議廳，給我無意中發現，其他座位擺放的都是茶杯，唯獨蔣介石座位擺放的是水杯，證明他只喜歡喝水。再到總統府內的蔣介石辦公室，亦發現蔣辦公桌上擺放的，也是水杯。


至於蔣介石最喜歡吃的，則是一味黃埔蛋，除了因為他牙齒壞之外，還因為他在1924年，孫中山委任他當黃埔軍校校長，其間，蔣鼓勵校內厲行節約，無論師生都吃得十分簡單，但作為校長，他的營養還是受到特別照顧，但也只不過是讓他吃隻雞蛋，那就是後來被稱為黃埔蛋的炒雞蛋。


再看看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這樣一位從小在美國受教育，說得一口地道英語，曾經在美國國會發表演說，英文之好讓老美驚歎，生活作風十分洋化的貴婦第一夫人，她又喜歡吃些什麼？原來她的飲食口味也十分脗合，每餐必吃的是青菜沙律，閒來也愛吃朱古力。


以餐桌來擺政治姿態

食物除了能夠反映當事人的性格、為人和作風之外，餐桌之上，還有更多更高深的政治學問。


吃不吃飯、與誰吃飯（又或者不與誰吃飯）、如何吃飯、在哪裏吃飯、吃些什麼東西和菜式、吃相如何……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從來都不是簡單填飽肚子的問題，那更涉及更多微妙和含蓄的政治信息。


是否一起吃飯？

2013年7月4日，經濟發展委員會召開第二次會議，開到接近下午一點才結束，這已經是標準的午飯時間，相信各人都已經腹如雷鳴，特首梁振英在記者會答了幾條問題後，轉身就走，邊走邊問財政司長曾俊華：「你今日去不去canteen（ 政府總部飯堂）食飯？」本來，特首當面出到聲邀請，相信沒有人會推卻，但偏偏好一個曾俊華，他竟然當面請上司「食檸檬」，同梁振英講：「我今日帶了飯。」結果梁討了個沒趣，只有與另外兩位委員吃飯。


其實曾俊華並沒有架子，不是講求錦衣肉食之輩，不會是不肯到平民飯堂屈就，事實上，不少人都碰過他在canteen食飯。後來他身邊人不斷向傳媒放風解釋，說他如果事先無約人，通常都會帶自家飯食，加上當日下午要出席另一個會議，所以才沒有陪特首食午飯。


但無論身邊的人如何放風解釋，曾俊華與梁振英兩人不咬弦的傳聞，從此不脛而走，愈演愈烈。後來更發生「梁粉」相繼向他炮轟，批評他的理財哲學和方式不配合梁振英施政理念，甚至稱他為「大罪人」的指控。「午飯請食檸檬」事件是否駝峰上最後一根稻草，還是純屬巧合，外人不得而知。


所以，千言萬語，統統也不夠「是否跟他一起吃飯」的象徵意義重大。


在哪裏吃飯？

再舉另一個例子，看看在哪裏吃飯，原來都有很重要的政治信息。


翻看描述已故香港政壇人物羅德丞生平的《羅德丞政海浮沉錄》這本書，赫然發現，當中也有有關餐桌政治的一段有趣小插曲：

話說當年，《基本法》草擬期間，羅德丞傾力推銷其「一會兩局」政制方案，馬不停蹄的約見各大傳媒老闆及主編，推銷其方案，請吃飯博好感，藉此打好關係。


《信報》老闆林行止，素有「香江第一健筆」之稱，自然在其重點拉攏之列，尤其當時林已經開始在其專欄「政經短評」中，批評羅德丞，讓他更不敢怠慢，遂急急請了林往中環上海總會午膳，以為可以「雞髀打人牙骹軟」，好讓往後《信報》對自己筆下留情。


怎料在見面當天，林卻在自己專欄，以比起上次更猛的火力炮轟羅德丞。好一個羅德丞，看了後，便向助手說：「這篇文章是故意寫來堵着我的口，叫我少費唇舌。」


羅德丞即叫助手把飯店的訂位，由「廂房」改為「散座」，由於臨急臨忙，改得太遲，散座已滿，飯店說只能臨時在牆邊，加上一張勉強容得下3個座位的小桌。正當助手好生為難時，不料，羅卻說這樣更好，讓大家都不舒服。


這就是這位一代傳奇人物的「機心」。


吃些什麼菜式？

至於吃些什麼菜式，則更能傳遞微妙的政治信息。就如當年中英兩國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得如火如荼之際，一次飯局，飯局裏的菜單，就曾經反映了主人家有意待慢貴客，因而被輿論推敲談判得並不順利，觸發了香港人一次信心危機。此外，過去半個世紀台灣國宴菜式的演變，亦反映了當地由威權政體向民主和選舉政治轉型的軌迹。


我把這些有趣的故事，都收錄在《餐桌上的領袖》這系列書內，今年書展先推出上卷，記述有關中國領袖的故事，如晚清三傑、孫中山、蔣家父子、宋家姊妹、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再到今天的習近平、馬英九、蔡英文等的飲食趣聞軼事；明年書展再推出下卷，記述西方領袖那部分，如曼德拉、戴卓爾夫人、英國王室、歷任美國總統等。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透過翻閱此書，從一個別開生面的角度，去了解政治領袖的性格和作風，以及餐桌上各種的政治學問。


註：筆者8月外遊，專欄暫停，到9月恢復。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