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走進素菜餐廳，甫坐下，林本利就問我有沒有看今天的報紙。「我寫的那篇文，在網上被狂罵，說我投共。」文章的標題是「旅遊業對香港GDP貢獻超過兩成」。林本利說他心痛，並不是因為被幾十個人口誅筆伐，而是當下的年輕人雖然看到社會不公，卻只懂得謾罵。
香港有不少經濟學家，但像林本利般寫文批評公共事業、政府政策，寫足二十年依然未被財團收編的，真的沒幾個。但愈是栽進這範疇，愈是見到更多不公義，「九七前，大家可以共富貴；九七後，地產商可以把發水樓賣給你，貧富差距愈來愈大，民憤之大前所未見」。於是他一直寫，由九六年起不停寫，提出發水樓有問題、財團壟斷巿場，十年後，終於開始見效，「是要等十年的，但值得等」。他相信這一套，要有知識，了解制度，才有力量改變。為掌握致富技巧而讀經濟學的人，大有人在；而林本利，是為運用經濟學的知識，找尋公義。
1. 從恒指說起
富豪發迹七分靠運氣
早兩天，差餉署公布樓價再創歷史新高，比上月升了1.05％，半年升幅更有2％。林本利說，過去五十年，恒指升幅超過二百倍，樓價的升幅亦差不多。宏觀地看，香港財富的確很多，單是香港人擁有的物業價值，就已經達十一萬億元，「看現在的成交，平均每個單位六百幾萬，香港有三百幾萬個物業，當中大約一百八十萬個是家庭擁有的單位，都十一萬億」。我邊聽邊在心裏計算這道數學題，但林本利的數口也實在太快了，「我們股票巿值二十五萬億，當中15％由香港人持有，已經算得很保守，即是差不多四萬億股票；再加政府資產和MPF，再加剛才計的樓價有十一萬億，香港人的財富，有二十萬億，是2.2萬億GDP的九倍！西方經濟發展這麼多年，才五、六倍，美國更只有四倍，因為他們的富豪願意捐錢，留給社會下一代」。林本利最近的新書《財閥治港？！》，第一章是借恒指五十周年看這半個世紀的財富怎樣大轉移，但他說，最重要的部分其實在最後一章，「我對事不對人，想說的是，財團從香港身上賺這麼多錢，應該回饋社會」。
華資開始操控香港命脈
五十年前，一九六四年七月三十一日，恒生指數創立，以此為基數日，基數點是一百點。當時香港的上巿公司不過六十多間，恒生在當中選取三十間作為成份股，供銀行內部參考用，五年後才向外發報指數。這三十隻成分股，絕大部分是英資公司或英資操控，除了九巴和兩間紗廠。直至六○年代，香港經濟基本上都是英資機構的天下，以貿易航運為主，銀行股只得匯豐一隻。這個格局，在回歸前十多年開始起變化，林本利在書中說，八○年代，華資企業積極收購英資企業，逐步操控香港命脈。不過，magic year是一九七二年，幾個主要地產商，都在這一年上巿，包括長實、新鴻基、新世界、恒隆、合和、信和。到了一九八七年，恒指成分股中有十一隻是地產股。
地產商自此風生水起，成就香港傳奇，不少人都為白手興家的富豪嘖嘖稱奇。林本利翻開很多關於香港百年地產業、金融業的研究書籍，還有富豪傳記，卻認為他們成功，有七成是靠運氣。「他們真人其實唔叻，我到今天都覺得，投資是靠七八成運氣。當然基本功要知道，不能盲目。在這麼大的巿場環境下，無人可以獨善其身，你看誠哥3G都可以輸三四千億。」他所說的運氣，其實是說這些財團剛巧乘着香港經濟起飛的勢頭發迹。在未一窩蜂上巿之前，六七暴動後，地產巿道低迷，當時華資地產商就以低價吸納了大量土地；兩年後，幾個證券交易所相繼成立，打破原本唯一一間香港證券交易所的壟斷，香港股巿進入癲瘋時期，而幾個地產商就在這時趁機上巿集資；八四年，中英簽署《聯合聲明》，限制每年土地供應不多於五十公頃，自此，樓價不斷攀升。
2. 壟斷各行各業
年輕人哪有公平競爭？
幾十年來，樓巿當然不能說是一帆風順，回歸後，甚至幾度跌至低谷，可是林本利說，在大量小業主變成負資產時，地產商依然能夠賺得豐厚利潤，整個香港的營商環境，也顯得愈來愈不公義。「財團資產愈來愈大，影響的行業愈來愈多。最初，它們只局限在地產，後來擴至公共事業。」例如在八○年代，有恒基取得了中華煤氣、油麻地小輪，和黃也收購了港燈，地產商還先後進駐貨櫃碼頭。九○年代，政府開放電訊巿場，也是它們瓜分了。「然後，新的行業如電視，TVB有李嘉誠的人，兩個新發的牌照，也由地產商拿了。反而王維基這種跟地產商無關係的人，最有心的人，就不給他牌照。一個社會，這樣繼續被一班富可敵國的人操控這麼多行業；未來的巿場，就靠裙帶關係、自己友關係，怎給年輕人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去競爭？」
窮過受過恩惠 着力幫年輕人
林本利早恒指兩年出世，是典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曾經歷貧窮，入了大學，沒錢交學費、住宿舍，政府貸款又貸得不多，多得一些教友幫忙。後來，當上大學副教授，有機會改善家人的生活，也想回饋社會，退休後，最着力的就是幫助年輕人。他成立了一個基金，讓大學生申請資助住宿舍，也買了兩個寫字樓單位，免費租給年輕人開班，「○九年，個巿唔好，後生仔無嘢做，他們就在我這裏開班教畫畫、教琴、補習，提供一千元全科補習，這兩年可以做到收支平衡了」。林本利覺得，今天能夠不愁衣食，略有成就，多得成長過程中很多人的幫助；而他能夠一直堅持批判社會，心痛眼下年輕人謾罵的氛圍，原來是在年少時被當頭棒喝。「高中時，我寫過一篇文章鬧社會制度唔公平。有個中文老師給我一段評語，說﹕你只係識得自怨自艾、鬧制度不公，根本做唔到任何嘢，如果你努力畀心機做好，將來去到某個位置時，你就可以做到啲嘢改變這個情况。」因此，他一直對經濟學與社會學、社會行政等範疇很有興趣，想把他所學到的經濟和政策結合起來去看問題。
認識制度 才有力量改變
「透過對社會、財富分配形式，搵番啲公道嘅嘢出嚟，令社會合乎公義。我也後生過，知道年輕人好多不滿，但好多人一腔熱血，不知道原來他們所講的制度，其實無法長久持續。要對制度有認識、有學識，才有力量改變。」林本利的文章，寫到今天依然會受到抨擊，但若根基紮實，始終可以站得穩腳步，「要深入地研究數字，我也用了好多時間看數據，才夠膽去寫」。
3. 財團權力大
懂得迴避規條
林本利從小有正義感，不平則鳴，對香港感情也深，早在讀碩士時，就開始鑽研香港的公共事業，論文題目是寫香港的士。八九年，他開始在理工教書，看了好多學者寫下的香港研究，「那時王于漸有個香港經濟研究中心，找了一班學者寫了差不多二十個行業，貨櫃碼頭、金融、保險、老人退休等等，整個系列，我全部看了。彭定康年代，消費者委員會寫了六個報告，地產、廣播、超巿等，我也睇晒」。九二年，他剛到英國攻讀博士，他埋首研究香港的電力公司，就發現當中的利潤管制「好離譜」，「點可能保障一些大財團每年賺百分之十五？再加上槓桿，每年可賺30％！」他說，外國沒有這回事，即使有利潤管制，也不是一種利潤保障，「即使現在長江基建在英國買的電網，也全是約5％」。
看見財團籠絡公職人員
他不像很多其他經濟學家高舉自由巿場，因為他看見的巿場事實上並不自由，「香港就係有班財團，擁有很大權力，甚至賄賂，好懂得怎樣迴避規條」。追尋公義的經濟學家，當得一點也不容易，所研究的人類經濟行為，本質就是以利益為先。九六年，他開始寫文章，寫得咬牙切齒。兩年後，他加入了能源諮詢委員會，在任的八年，孤軍作戰，「反對電力公司的利潤管制，反對港燈起新電廠，得我一條友㗎咋，其餘成班人坐喺度，都係支持的。我這才睇通晒成個地產霸權如何形成，他們是如何籠絡公職人員」。林本利說，曾經有不少財團想籠絡他，「他們有很多方法可以給你利益，例如提供研究經費、讓你做個非執董、給你內部認購……你沒看見有些經濟學家，以前都一直提出批評的，但近年都銷聲匿迹了？」財團這麼落力游說，你始終不為所動？「哈哈，我估我是他們人生中的一個失敗點。」
4. 人權法治自由廉潔……
未來悲觀
四年前，林本利再替一份報章寫新專欄，當時政策開始有改變，開始收緊發水樓、討論競爭法，醫保也接納了他的看法，「很有滿足感，覺得再寫的文章，不必太激進」。他說，剛巧那幾年看了幾本書，好想寫香港過去百多年的發迹史，後來就結集成了《財閥治港？！》。不過，雖然滿足，但他不見得對香港的未來就樂觀起來。「悲觀。人權、法治、自由、廉潔、有限度的民主，最可悲是這些。明明我們應該可以展示給內地人看，這些方面我們了得，但你也看到，接連爆出世紀貪污案，十大家族，七家要爭產……」梁振英上場，社會氣氛日益緊張，唯一的好事，大概是把財團的供應鏈截斷了。「李嘉誠已間接賣了百佳，港燈也賣了一半以上，貨櫃碼頭賣剩28％。誠哥會慢慢淡出，中資會積極介入。」
讓內地看見香港法治自由
林本利尚未深入研究中資，但覺得香港人不應該排斥內地人。「三十三年後都一國一制，年輕人應在這段時間多點與他們接觸，透過他們，把信息傳到內地，最好全中國十億人都來過看香港是怎樣，不要被他們同化，而是向他們展示，我們有我們的法治、言論自由，逐步讓他們看到開放民主。」香港人害怕與內地融合，不論文化上、政治上，抑或經濟上。可是林本利認為，這大概不叫融合，香港過去一百六十、一百七十年的歷史裏，一直有內地因素，沒可能脫離。「港英時期，何東家族、利豐祖先，都是一直中港兩地走，是人們少看歷史罷了。後來五○年代韓戰，港英政府對內地實施禁運，轉口不濟，六○年代開始發展本地工業，但從無間斷地把物資運返內地。八○年代，我們的工業開始式微，工資高，競爭力減，碰巧內地改革開放，香港工廠就往北移。我們有一百萬人做工廠，得以順利過渡轉型服務業，包括我媽和姊姊都是做工廠的，可以轉做售貨員、超巿收銀、清潔、侍應，也有內地因素，這其實是一個奇蹟」。
財團不應太計較 多捐錢
儲夠退休的錢，他決定提早退休，當時他四十八歲。退休後的四年來，一直有繼續投資掙生活費，而額外掙來的錢，例如稿費、專家證人費用等，一律捐出。「所以有人看了我的文，覺得我收了錢才寫出那類觀點，收什麼錢呢？稿費我一直以來都拿去捐的。」除了宿舍基金和替年輕人提供地方開班，他數了十大創意捐獻，包括一些海外捐助，目的是想以身作則，希望財團多捐錢，回饋社會。李嘉誠其實也有成立基金，聽說他已捐出一百億元，但林本利覺得不夠，「相對於他的四千億資產，這是什麼比例？」四年累計，林本利的捐款，佔資產逾一成，比例來說，的確比誠哥還要多。不過雖然不停把錢捐走，他研究恒指五十年後，看來獲益良多，退休後的四年間，資產金額實際上增加了五成。他笑說，沒想到原來甘心樂意去做，一邊捐錢，財富竟然會一邊變多。「所以財團也一樣，不應該太計較。香港咁多隻藍籌，得六七間每年有多於1%捐款。」
一頓午飯，他提及最多的，除了經濟數字和股票號碼，就是誠哥，他的新書裏，更專設一個章節討論誠哥的身家，我問他，是否好討厭李嘉誠？他耍手擰頭，說得斬釘截鐵：「梗唔係！我同佢同一個鄉下㗎！」
文、圖 陳嘉文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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