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樂﹕政改爭議 遊戲才剛剛開始

【明報專訊】認真便輸了。


這場政改爭議，各方政治勢力無不嚴陣以待，人人咬牙切齒，語氣沉重。在不知不覺之間，各方皆以衝擊對手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你一言，我一語，不留半點迴轉的空間。整個場面就是劍拔弩張，殺氣騰騰。可是，當我們認真的看個究竟，則不難發覺原來遊戲才剛剛開始。在序幕拉開之前，各方勢力早已叫陣叫足大半年，聲嘶力竭。而因為大家裝腔作勢，都是集中在立場上的表述，雙方所講的就只不過是不停地翻來覆去，這不單止再無什麼新的元素可以引進到整個討論之中，甚至討論空間亦愈搞愈窄，對話愈來愈少。兩陣雙對，各自代表截然不同的立場，這屬正常發展。但有趣的是，儘管主張各異，但在形式上雙方卻變得何其相似。基本上，雙方均屬熱血一派，很用力的嘗試將對方壓下來。從造勢的角度來看，這不難理解。但在現實之中，則那些七情上面的熱血群眾，說到底也只不過是「綠葉」而已。真正的行動者，始終仍是立法會議員。


真正行動者 始終仍是立法會議員

本來那個劇本應該是這樣的：周邊的人叫出高價，揚言要採取激烈行動，旨在為爭取普選的泛民議員作出掩護，提升其議價本錢，希望藉此幫助他們取得更好談判結果。豈料事情發展下去，卻是周邊的人搖身一變成為了操盤的主角，而本來主要功能在於推動議價，以便就算談判結果只能做到中間落墨，亦可有更大收穫的假動作，現在竟將極有可能要以真動作示人。原先以為這回「沙蟹」毋須揭開底牌，今天則有可能因為參與者過度熱血，而將底牌跟面牌都放上枱上。這是true believers最可愛和最不可愛的兩面一體──那份熱情的確無可置疑，可是卻又因為太過熱情、激動，以至本來以為可以能收能放、可進可退的安排，如今只是鐵板一塊，被迫開牌。


事已發展至此，難有轉彎餘地。面對兩陣對決的狀况，熱血一派自然會覺得要加大力度，將行動升級。這是運動型政治的邏輯，它自有一種驅動力，覆水難收。而投入行動的人士往往都會認為勝敗取決於個人有無決心、群體是否團結，又或者行動的力度是否足夠，總之勇往直前，義無反顧。事實上，熱血一派也沒有太多選擇；若然轉身後退，就是懦弱、投降，於是只好繼續堅持——就算沒有結果，也得咬實牙根，一走到底。


面對北京 港人恐怕手持弱牌

問題是：要從對手手上爭取讓步，未必一定取決於鬥力。面對北京，香港人手上有的——恐怕——是一門弱牌。用盡氣力去玩鬥大，貌似英勇，有種視死如歸的道德勇氣，但在撞擊過程之中，難免有所損傷。在熱血一派眼中，這根本不是問題；以他們常用的說話來表達，情願做雞蛋，也不當高牆。不過，換轉另一個角度來看，那是螳臂擋車，無謂犧牲，市井之勇；是為了成全自我，而不計後果的衝動，談不上什麼勇氣，最後也當不成勇士。然而他們決心已下，阻也阻不了，只望那些一直在他們身邊支持、打氣和鼓勵的長者，在緊急關頭時要陪伴那些年輕人，一起出生入死，而不是事後反過來譏笑他們衝動、幼稚，在未有真正發動普羅大眾之前，草率動手，以至示威不成反示弱。


回到現實政治，香港人手上最強的一張牌，就只在於如果政改無法在立法會通過，則一切原地踏步，2017年不能落實普選行政長官，而中央政府所講的什麼2020年整個國家政經全面升級轉型，亦無法在國境之內最為自由開放的特別行政區裏實現，令其信譽多少會打個折扣。香港人很緊張政改發展，除在原則上的考慮（如支持民主化）之外，還想到今後管治上的危機，擔心特區政府無法有效管治。但北京早已聽過表達這些憂慮的意見，而一直無動於中。繼續重複同一個論點，不見得會令北京回心轉意。也有人認為，北京外強中乾，只要香港企硬，必可令它「棄械投降」。有趣的是，持這類意見的人，一般都沒有怎樣認真的在廣大的群眾中間做工作，以至所謂企硬，其實只是口頭上的硬，而不會事先有備而戰，也不會真的來一場決鬥。這類姿態上的強硬，作為虛招或者還可以，真的要做出來便恐怕會徹底地露底了。那麼香港還剩下什麼？就是造成場面尷尬，令北京不光彩，使「一國兩制」不好看。這是弱家手上的牌，靠「偷雞」、「拋浪頭」，它並不是什麼高明的牌技，但或者可以取得一點甜頭。


當然，很多人會覺得中共不可信，再加上中央領導根本就不將香港放在眼內，那何來「偷雞」的機會？這樣的懷疑有其道理。不過，我們也值得想想，如果北京早已在這個所謂落實「一國兩制」的問題豁開去，或者放棄了要在香港搞得「好好睇睇」的想法，則今天它大可以更高的姿態來「訓話」，而不再需要試探某種談判的可能性。事實上，只要那談判（無論是什麼意思）二字仍在議程之上，則拉倒的可能性仍會對它而言是一種需要避免的事情。我們必須明白，這跟它有無善意無關，只是它要將責任全推到香港的立法會之上，也不是那麼簡單和容易的事情。


泛民會否願意重回談判桌？

至於泛民會否願意重回談判桌，這個問題反而比較複雜。近年泛民的發展的一項特點，是明顯的變得內向。激進一翼的出現，未有令泛民向外擴展，爭取以前尚未能拉過來的支持者，反之只是在支持民主化、反對特區政府或對中共甚有戒心的群眾之中，進行一次再分配的過程。有見於此，過去幾年所見的政治競爭，當然有泛民相對於建制的主題，但更加實在和埋身的，卻是泛民內部的互搶票源。而在泛民的支持者當中，最能發聲或有所行動的，是對整個民主運動失去耐性的一群。在這種發展趨勢下，所謂的溫和派便夾在一個相當尷尬的處境：他們意圖表現得強硬一點時，激進的支持者只會嫌他們虛有姿態，缺乏實質的動作，而溫和的支持者則覺得他們與激進派沒有兩樣，只有破壞，沒有建設；到他們扮演溫和角色，願意妥協時，則會在泛民圈內受到攻擊，其他政治組織紛紛過來「挖牆腳」，趁火打劫。而對溫和派最為痛苦的地方，是那些溫和的支持者在這個過程之中完全缺席，以至他們無法估計能否保住自己的「基本盤」。


這是目前泛民最為尷尬的地方。主張妥協的話，肯定會受到激進、熱血一派的攻擊，在未來一定沒有好日子過。同時，他們又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穩住溫和支持者的認同。而諷刺的是，無論溫和民主派做些什麼，他們日後必會受到激進、熱血一派的追擊；所以，不論怎樣做，他們都不能討好那一端的群眾。按道理，溫和民主派應早就放棄討好那些人才是。可是，微妙的是，他們完全不知道如何通過溫和主張來討好溫和的支持者。溫和支持者的沉默，令溫和民主派無法捕捉到他們的意向。溫和支持者的不可靠，令溫和民主派缺乏足夠膽量去貫徹溫和路線。一眾泛民紛紛躲在「佔領中環」後面，皆因大樹好遮蔭，利用其政治正確性，來避開尖銳的政治立場問題。


沒有獨立角色的立法會議員

於是，在泛民圈子，沒有政治人和其組織敢擔當促成談判及協議的角色。如此這般，本來在旁邊叫陣，幫忙造勢成為了領導，走得很前。由熱血一派來操盤，則面牌等於底牌，叫價等於底價，能放不能收，有進無退。本來立法會議員可以擔任談判中介，現在很有可能被運動所綑綁，沒有獨立角色可言。而本來尚餘些少空間，供迴轉之用，現在竟自我棄權。儘管一直向前衝不等於加大力度，而熱血一番亦不等於是爭取成果的最有效手段，但在「你眼望我眼」的情况下，「綠葉」成為主角，後台的走上台前，拳來拳往，拳拳到肉。這表面看來，姿勢十足。可是這能否帶來成果，則不敢樂觀。


往後發展如何，還看泛民的立法會議員能否看透這個遊戲，運用關鍵的幾票，扭轉乾坤。


作者是香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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