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類別
副刊
詳情#
【明報專訊】14年前，同樣是7月，香港最後一個越南難民營關閉，意味這個第一收容港的使命正式結束。往後，香港逐漸淡忘這段歷史，甚至不大認為這是香港歷史的一部分——當嶺大視覺研究系教授羅淑敏Sophia獲得一批當年難民的畫作，居然沒有博物館肯收留，反而是荷蘭一個博物館願意暫存，並代為復修。
這批畫作重要，因為它們記錄了難民在營中長年等待的絕望與悲痛，而這種紀錄更勝千言萬語；這段歷史重要，因為香港接收的大量越南難民，其實是現代社會史上第一批大遷徙的人口。
1975年，第一批難民在香港登岸，政府基於人道理由暫時收容他們於難民營，等候外國接收。及至1980年代，來港難民人數有增無減，高峰時一年可以有7萬難民湧入。起初，難民還可以進出難民營，甚至在城中打工，後來人數愈來愈多，社會反對聲音漸大，難民營改為禁閉式，難民在香港，從此被層層鐵絲網所困。
Sophia說，難民為香港帶來不少衝突和矛盾，是毋庸置疑的，但這不表示難民不值得同情。父親夜半叫醒女兒，夤夜坐上爛船逃亡，飄洋過海十數天，若途中僥倖沒遇上風暴或海盜，或許有一線生機——可是來到香港又怎樣？「無人知。無人知道等多少年才有外國肯收留，或者，究竟有沒有地方會收留。」家鄉，從此歸不得；未來，前路茫茫。困在鐵絲網之中，既要面對難民營中的危險，也要面對自己的身分危機。「你問他們是什麼人？越南人？他們已背棄自己的國家。香港人？更加不是。」
畫畫作日記 勝千言萬語
Sophia是土生土長香港人，社會每天在討論越南船民問題時，她已出來打工，但當年並沒有真正關心過這問題。「那年代，中英兩國醞釀簽署聯合聲明，本地巿民連自己的前途都未顧得掂。」直至難民營關閉7年後，她才偶然遇上了當年難民畫的一批畫作。「1988年，有個團體把顏色帶入難民營，他們原本只抱着人人都應該有權利enjoy art的想法，目標對象起初只是小朋友。」沒想到，成年難民也過來借紙借筆，畫起來。「他們畫了，可以不讓人看，所以那是很私人的日記，沒有動機地畫，純粹為了自我表達。」所以，對於想要從藝術了解難民的Sophia來說，這批畫簡直是天跌下來的禮物。Sophia常說，現在的人總把藝術定義成一些高高在上和講究技巧的東西，但她覺得藝術其實是一種語言，人人都懂。「在人類學的角度，在你識得語言之前，都是用圖像來理解世界的。未懂得說話之前，你已經睇緊嘢！」在難民的畫作中，Sophia尤其感覺到在語言失效時，藝術確實能代替表達，甚至更勝千言萬語。「人悲痛到一個程度，會覺得沒有說話可以形容自己，對語言失去能力。這時候，圖像可以是一種更有效的表達。」
悲憤苦悶期盼呼之欲出
在800幅畫作當中，有四分之三是小朋友所畫，Sophia則集中研究200多幅大人的畫，寫成了新書The invisible citizens in Hong Kong。當中，難民的絕望、憤怒、不甘、苦悶、期盼，其實在畫作中呼之欲出，「那種憤怒的感覺，如果要用文字寫，可能千字也無法形容」。
越南船民這段歷史雖然並未被高度重視，但Sophia相信這終會在學術界成為熱門題目，只是現在並未是時候。「在南越，人們正在享受經濟發展帶來的改變，沒有人想重提過去。而在北越，仍有不少人會在街頭拜祭，痛苦仍在，但這段回憶實在太痛，人們也不想觸及。」
第一收容港 收留20萬越南人
1975年，歷時20年的越戰結束，美國支持的南越政府倒台，北越政權統一越南，大批南越人為逃避政治迫害，大舉逃亡。當年，載着約4000名難民的船中途下沉，一艘丹麥貨輪駛過，救起船民，送抵香港。基於人道立場，港英政府暫時收留了現代社會史上第一批外來大遷徙人口，揭開香港收容越南船民的序幕。
首批逃至香港的難民，大多在1980年以前已赴歐美，當中大部分來自南越，不少是專業人士如律師、教師。後來，難民之中多了來自北越的人，因為戰後生活艱苦，同樣背離自己國家逃往外國。1979年，越南難民逃至香港的人數到達頂峰，一年就收容近7萬人。當年，英美等西方國家在日內瓦曾舉行會議，英國代表香港簽署了協議，其中一項是同意香港為「第一收容港」。至1990年，香港的難民營和船民中心就多達十多個，每個地方可容納逾千人。
沉重經濟負擔 社會漸失耐性
久而久之，大量難民滯港成為沉重的社會經濟負擔，社會開始對收容難民的情况失去耐性，然而英國政府將收容越南難民視為外交問題，港英政府一直束手無策，直至2000年才正式關閉所有難民營。25年間，香港共接收逾20萬越南人，當中14萬人被轉送外國，7萬人被遣返。關營時，政府向仍然滯港的1400個越南人發出身分證，准許居留。
比對25年報章 揭示港人態度轉變
Sophia的研究助理比對過25年來香港7份報章，看到香港人對於難民這事件的態度轉變。「起初，全香港人都是很同情難民的遭遇。這個不難理解，尤其我們的父母都曾經是難民。」Sophia舉例，當時的香港人曾經要求電報局在難民集中地擺放設施，協助難民聯絡外國；也當然有好多巿民送寒衣、送糖、送玩具。
不過，難民愈湧愈多，1980年代最高峰，每年萬計難民湧到香港，入境處總動員處理也不夠，還要請其他部門如懲教署幫忙。於是，本地報紙開始罵政府，尤其當時內地偷渡至香港的人要被遣返，越南難民則可入住難民營等待外國接收，「它們鬧政府，血濃於水的人要趕走，反而越南人就連食宿也提供」。
船民訪問單人照減少
除了報道字眼語氣轉變，連新聞照片的手法也不同了，「關於船民的報道，起初還有不少訪問，相片會有單人照，例如問及越南少女的看法，她還會說到自己的夢想。」但在後期，大部分的相，已很少有「個人」出現，而是「一群人、一班人、一幫人，太遠，就連樣貌都看不到」。
難民編號作簽名去人性化避傷痛
從廣東道登岸後，船民要先被檢疫和登記，然後分送至香港不同地方的難民營。登記時，每個人會獲發一個5位數字的編號。畫作上，不少作者都以這個編號為簽名。Sophia說，雖然這是一種去人性化的數字，但以此代替名字，也未嘗不是好事。「一來，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是這樣叫你。第二，叫番自己個名，其實是提及自己的歷史，想起老家、父母，會勾起傷痛。」
文﹕陳嘉文
圖﹕受訪者提供
編輯 何錦源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這批畫作重要，因為它們記錄了難民在營中長年等待的絕望與悲痛，而這種紀錄更勝千言萬語；這段歷史重要，因為香港接收的大量越南難民，其實是現代社會史上第一批大遷徙的人口。
1975年，第一批難民在香港登岸，政府基於人道理由暫時收容他們於難民營，等候外國接收。及至1980年代，來港難民人數有增無減，高峰時一年可以有7萬難民湧入。起初，難民還可以進出難民營，甚至在城中打工，後來人數愈來愈多，社會反對聲音漸大，難民營改為禁閉式，難民在香港，從此被層層鐵絲網所困。
Sophia說，難民為香港帶來不少衝突和矛盾，是毋庸置疑的，但這不表示難民不值得同情。父親夜半叫醒女兒，夤夜坐上爛船逃亡，飄洋過海十數天，若途中僥倖沒遇上風暴或海盜，或許有一線生機——可是來到香港又怎樣？「無人知。無人知道等多少年才有外國肯收留，或者，究竟有沒有地方會收留。」家鄉，從此歸不得；未來，前路茫茫。困在鐵絲網之中，既要面對難民營中的危險，也要面對自己的身分危機。「你問他們是什麼人？越南人？他們已背棄自己的國家。香港人？更加不是。」
畫畫作日記 勝千言萬語
Sophia是土生土長香港人，社會每天在討論越南船民問題時，她已出來打工，但當年並沒有真正關心過這問題。「那年代，中英兩國醞釀簽署聯合聲明，本地巿民連自己的前途都未顧得掂。」直至難民營關閉7年後，她才偶然遇上了當年難民畫的一批畫作。「1988年，有個團體把顏色帶入難民營，他們原本只抱着人人都應該有權利enjoy art的想法，目標對象起初只是小朋友。」沒想到，成年難民也過來借紙借筆，畫起來。「他們畫了，可以不讓人看，所以那是很私人的日記，沒有動機地畫，純粹為了自我表達。」所以，對於想要從藝術了解難民的Sophia來說，這批畫簡直是天跌下來的禮物。Sophia常說，現在的人總把藝術定義成一些高高在上和講究技巧的東西，但她覺得藝術其實是一種語言，人人都懂。「在人類學的角度，在你識得語言之前，都是用圖像來理解世界的。未懂得說話之前，你已經睇緊嘢！」在難民的畫作中，Sophia尤其感覺到在語言失效時，藝術確實能代替表達，甚至更勝千言萬語。「人悲痛到一個程度，會覺得沒有說話可以形容自己，對語言失去能力。這時候，圖像可以是一種更有效的表達。」
悲憤苦悶期盼呼之欲出
在800幅畫作當中，有四分之三是小朋友所畫，Sophia則集中研究200多幅大人的畫，寫成了新書The invisible citizens in Hong Kong。當中，難民的絕望、憤怒、不甘、苦悶、期盼，其實在畫作中呼之欲出，「那種憤怒的感覺，如果要用文字寫，可能千字也無法形容」。
越南船民這段歷史雖然並未被高度重視，但Sophia相信這終會在學術界成為熱門題目，只是現在並未是時候。「在南越，人們正在享受經濟發展帶來的改變，沒有人想重提過去。而在北越，仍有不少人會在街頭拜祭，痛苦仍在，但這段回憶實在太痛，人們也不想觸及。」
第一收容港 收留20萬越南人
1975年，歷時20年的越戰結束，美國支持的南越政府倒台，北越政權統一越南，大批南越人為逃避政治迫害，大舉逃亡。當年，載着約4000名難民的船中途下沉，一艘丹麥貨輪駛過，救起船民，送抵香港。基於人道立場，港英政府暫時收留了現代社會史上第一批外來大遷徙人口，揭開香港收容越南船民的序幕。
首批逃至香港的難民，大多在1980年以前已赴歐美，當中大部分來自南越，不少是專業人士如律師、教師。後來，難民之中多了來自北越的人，因為戰後生活艱苦，同樣背離自己國家逃往外國。1979年，越南難民逃至香港的人數到達頂峰，一年就收容近7萬人。當年，英美等西方國家在日內瓦曾舉行會議，英國代表香港簽署了協議，其中一項是同意香港為「第一收容港」。至1990年，香港的難民營和船民中心就多達十多個，每個地方可容納逾千人。
沉重經濟負擔 社會漸失耐性
久而久之，大量難民滯港成為沉重的社會經濟負擔，社會開始對收容難民的情况失去耐性，然而英國政府將收容越南難民視為外交問題，港英政府一直束手無策，直至2000年才正式關閉所有難民營。25年間，香港共接收逾20萬越南人，當中14萬人被轉送外國，7萬人被遣返。關營時，政府向仍然滯港的1400個越南人發出身分證，准許居留。
比對25年報章 揭示港人態度轉變
Sophia的研究助理比對過25年來香港7份報章，看到香港人對於難民這事件的態度轉變。「起初，全香港人都是很同情難民的遭遇。這個不難理解，尤其我們的父母都曾經是難民。」Sophia舉例，當時的香港人曾經要求電報局在難民集中地擺放設施，協助難民聯絡外國；也當然有好多巿民送寒衣、送糖、送玩具。
不過，難民愈湧愈多，1980年代最高峰，每年萬計難民湧到香港，入境處總動員處理也不夠，還要請其他部門如懲教署幫忙。於是，本地報紙開始罵政府，尤其當時內地偷渡至香港的人要被遣返，越南難民則可入住難民營等待外國接收，「它們鬧政府，血濃於水的人要趕走，反而越南人就連食宿也提供」。
船民訪問單人照減少
除了報道字眼語氣轉變，連新聞照片的手法也不同了，「關於船民的報道，起初還有不少訪問，相片會有單人照，例如問及越南少女的看法，她還會說到自己的夢想。」但在後期，大部分的相，已很少有「個人」出現，而是「一群人、一班人、一幫人，太遠，就連樣貌都看不到」。
難民編號作簽名去人性化避傷痛
從廣東道登岸後，船民要先被檢疫和登記，然後分送至香港不同地方的難民營。登記時，每個人會獲發一個5位數字的編號。畫作上，不少作者都以這個編號為簽名。Sophia說，雖然這是一種去人性化的數字，但以此代替名字，也未嘗不是好事。「一來，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是這樣叫你。第二，叫番自己個名，其實是提及自己的歷史，想起老家、父母，會勾起傷痛。」
文﹕陳嘉文
圖﹕受訪者提供
編輯 何錦源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留言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