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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現在，有兩份工作放在面前。第一份，日曬雨淋身水身汗，表現不夠理想，會被臭罵會被輕視會被嘲笑；另一份，最緊要靚，未有甚麼表現，獲得的機會已經遠勝他人。你揀那一份？
食住花生揀給陌生者的話，多數揀第一份；揀給自己？九成第二份。然後一口咬定正為第一份工作苦苦拚命的，內心其實憧憬第二份。楊文蔚答得很果斷：「我是一個跳高運動員。」在亞運鎩羽而歸後，反覆思量敗因，得出一個結論：「我是錯在過份專注。」
過份專注，因為太過希望告訴旁觀者，自己是個運動員。以為暫時放棄學業踢走幕前曝光，日日夜夜不停操練，別人便不會認定她是個貪慕虛榮的明星。「觀感這回事，其實，無論我怎樣證明，你也不會改變。」千真萬確。我也租用影樓作為拍攝場地，沒有去到田徑運動場。
撰文：方俊傑
攝影：郭永強
耕耘是自己的
楊文蔚形容自己天生好勝。「嫲嫲生前告訴我媽，媽剛告訴我：『第一次參加比賽，輸了給年紀和體形比自己大得多的對手，我已經喊個不停。』我沒有印象。有記憶的，是小學時，未跑，見到有個對手高我兩個頭，知道自己必敗無疑，已經喊。」楊文蔚自小父母離異，跟弟弟交由嫲嫲照顧。
嫲嫲每朝叫醒孫女起身返學，安排好晚飯，中間的時間，再沒有餘力好好管教。兩姊弟最喜歡在樓下捉迷藏，可能刺激了楊文蔚的運動細胞。「小時候沒人教，通街跑，不懂禮貌，經常給親戚街坊責罵，鬧我們沒出色。睇死我？我好想找到一件事，可以叻俾人睇。」跟朋友玩玩排球，就算身高佔優勢，畢竟太多變數。「我不想連累其他人，更不想被控制。我努力練習，如果有隊友不肯配合，不公平。跳高不同：有練習，跳得高；沒有練習，跳得不夠高。一分耕耘就算沒有一分收穫，至少份耕耘也是自己的。」楊文蔚曾經這樣簡單過。
學校請來港隊成員作為教練，其他女同學乜都驚一餐，只有楊文蔚任勞任怨。「他帶我去看九龍學界，全香港最多觀眾的田徑比賽。氣氛很強烈，我很想參加。他替我搞轉校。一個沙田屋邨女仔，出到外面世界，讀到女拔萃。」當年睇死她沒出色的師奶們，一地眼鏡碎。「我中三轉校。有一個同學在中一已經入去，因為跑步。我一直不知道。她說自己受傷六年。有好多人，把運動利用完，便不再玩落去。」楊文蔚沒有。轉校一年，晉身港隊。
「這關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我因為跳高才轉到校，過橋抽板的話，我會看自己不過眼。何況，當我找到一項擅長的，我一定用盡方法做到最好。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有成功感，才有自信。」好勝，在一開始的時候，多數是推動力。
要名字被留低
初入港隊，女子跳高紀錄的保持者是馮惠儀，跟楊文蔚同齡，早五年起步。「任何比賽都會碰到她，她次次也贏我，我一直追趕。入大學，她開始淡出，少操練少比賽，我反先了。教練說：『贏到，咪夠囉。』我覺得贏一個不在狀態的對手，應份的；要實至名歸，就要打破她在全盛時期做出來的香港紀錄。破到一次，未夠，太多人破到香港紀錄，沒有人記得的，只會認定是運氣。不斷破紀錄才是實力。於是，我的目標變成不斷打破自己的紀錄，我要做與別不同的唯一，我要自己的名字給留低。」
專注應該有幫助。做人其實很難專注。當日有機會去到傳統名校就讀，楊文蔚從來視升讀大學為底線。「我英文差，初轉校，朋友少，連溝通也不能。天資不夠，惟有用努力將距離拉近。」於是，楊文蔚將英文生字寫滿一本記事簿，一有空便拿出來閱讀，即使文法錯誤，至少有字可用。為甚麼自討苦吃？「很多人說，做學生不用讀好書，及格就可以，反正將來工作也未必用到書本知識。但我始終覺得做事要盡力，才對得住自己。辛苦？我一直以為所有運動員也辛苦。」
一路讀書一路操練，最吃力時，考試撞正比賽，操練一整天，身體疲倦到不得了，不可休息，因為要溫習。「我讀書讀到喊。」結果，又給她挑戰成功，兩邊成績皆理想，更讓她迷信自己未到極限，如果可以更加專注，效果必定更優異。
然後，到了去年的亞運會。
飽和點
亞運是甚麼？亞運是楊文蔚的心魔。「不敢想太遠想到奧運，亞運是自小的目標。是那種如果去不到，會磨到去得到才退役的目標。去年，沒有全運會，沒有亞洲錦標賽，沒有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只有亞運。焦點全部放在亞運。
「我對亞運的期望好高。高到一個地步，把四年大學課程，攤長到六、七年，轉做全職運動員，以為將所有時間放落去，成績一定會更加好。
「沒有。前一年，狀態已經不太好。狀態差，就更加想盡快回復，索性連廣告工作也全部推了。沒有起色：越來越心急，越來越大壓力，越來越緊張。望住支桿，簡直驚，不知道應該怎樣跳。」
到在亞運會失望而回，批評聲音更是排山倒海。「其他運動員，做得好才有人訪問，有人關心。出名的，明知自己狀態不足，也明知一定有人留心自己，是壓力的一種。失敗了，只想快快離開，只想把自己縮到最細，連自己也不想記起比賽過程，但一行出去已經被圍住，被全世界報道，總不會好受。不喜歡受到這種注目，也正常吧。」
不正常。你當自己是運動員，別人當你是明星。相對於在落難時被注目，明星更怕不被注目。「可能因為我破紀錄，可能因為我的外表，其他人把我拿來跟李慧詩等出色運動員比較。我轉了全職才一年，對大賽的經驗是零。就算我沒有名氣，也要學習應付大賽壓力。李慧詩他們練了好多年，有足夠經驗，得到好成績後，才被大眾期望。」傷心到所有有關亞運會的報道，楊文蔚也沒有看過。深怕再看到自己被評頭品足。
「根本，用了足足一年時間去預備比賽，就是失敗。已經不是專注，是超出專注。原來凡事也有飽和點，不是越放時間越放心思，成績一定越好。過了飽和點，只會有反效果。事後，教練告訴我一件事：原來我見到被一手推走的廣告，會不自覺地埋怨：『個廣告本來有我份的。』有些其他工作分一分心，是好事，因為我不會把期望放到太高，不會覺得自己在其他地方放棄太多，一定要在比賽中賺回更多。」換句話說，楊文蔚肯定不會再一次百分百專注在跳高之上。「不是不專注，是要平衡。有廣告拍的話，為甚麼不拍？開心，賺到外快，又不會害自己心生牽掛。總有人說運動員就是要求專注，說我不適合當運動員。我已經用了一年時間嘗試改變他人看法，沒有用。為甚麼要安撫一心認定我恨做明星的人，讓自己成績跌下去？為甚麼要為了讓人覺得我是個運動員，便要我放棄其他所有？沒人理會我做過甚麼，只理會我擁有甚麼成績，就算我未來甚麼也不做，只跳高，失準的話，大家仍然會批評我失準因為掛住做明星。「社會鼓勵我們做自己想做的事。結果，每一個人都在留言阻止其他人做他們想做的事。」
再去亞運報仇
既然個個都覺得楊文蔚必定離棄運動場，她又不抗拒，還等甚麼？「我想出席奧運，還想在亞運報仇。」連楊文蔚的教練也建議去完東京奧運，快快退下來，時間不等人，趁有運動員光環好應該想想怎樣轉型。「他甚至說，與其把全副心思放在大賽，不如把目標定在衝破一米九大關，迴響會比拿到獎牌更大。」
當事人反而清醒。「跳高是我的第一位。達不到理想成績，我不會放棄，捱，都要捱到實現目標為止。我的外貌不夠藝人出眾，現在有工作找我，只因為我是運動員。不做運動員的話，情況會一樣？不肯定。我對幕前演出有興趣，但我今次不覺得全情投入便代表有前途。除非尋覓到不做運動員也能生存的潛能吧。」自小被迫獨立，照顧自己又要照顧弟弟，較審慎，可以理解。
後記：平反？不用了
很怕被人拋離，很怕被人看扁，跟出身環境有沒有關係？「我以前以為沒有。都是一樣長大，都是一樣生活。慢慢，才明白原來真有分別。像我男朋友，健康家庭，學打乒乓球，是因為父母安排，連讀甚麼學校，也由家人決定。我？小學升中學都靠自己揀學校。難免會比較珍惜一些其他人認為理所當然的。」
因為跳高，楊文蔚讀到名校讀到大學去過世界各地比賽，眼界大開。因為楊文蔚，跳高多了人留意。「本來不是熱門項目，現在的確多了人參與。」兩不相欠。她只是珍惜。珍惜運動員這身份。「你說我很執着要為自己平反？不用。我真的嘗試過，那些紀錄那些歷史，沒花沒假。我對跳高的愛，攻擊我的人不會明白。沒有愛，你覺得我會推走一大堆廣告聘約？錢來呀！」這是最真實最不容否定的抗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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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住花生揀給陌生者的話，多數揀第一份；揀給自己？九成第二份。然後一口咬定正為第一份工作苦苦拚命的，內心其實憧憬第二份。楊文蔚答得很果斷：「我是一個跳高運動員。」在亞運鎩羽而歸後，反覆思量敗因，得出一個結論：「我是錯在過份專注。」
過份專注，因為太過希望告訴旁觀者，自己是個運動員。以為暫時放棄學業踢走幕前曝光，日日夜夜不停操練，別人便不會認定她是個貪慕虛榮的明星。「觀感這回事，其實，無論我怎樣證明，你也不會改變。」千真萬確。我也租用影樓作為拍攝場地，沒有去到田徑運動場。
撰文：方俊傑
攝影：郭永強
耕耘是自己的
楊文蔚形容自己天生好勝。「嫲嫲生前告訴我媽，媽剛告訴我：『第一次參加比賽，輸了給年紀和體形比自己大得多的對手，我已經喊個不停。』我沒有印象。有記憶的，是小學時，未跑，見到有個對手高我兩個頭，知道自己必敗無疑，已經喊。」楊文蔚自小父母離異，跟弟弟交由嫲嫲照顧。
嫲嫲每朝叫醒孫女起身返學，安排好晚飯，中間的時間，再沒有餘力好好管教。兩姊弟最喜歡在樓下捉迷藏，可能刺激了楊文蔚的運動細胞。「小時候沒人教，通街跑，不懂禮貌，經常給親戚街坊責罵，鬧我們沒出色。睇死我？我好想找到一件事，可以叻俾人睇。」跟朋友玩玩排球，就算身高佔優勢，畢竟太多變數。「我不想連累其他人，更不想被控制。我努力練習，如果有隊友不肯配合，不公平。跳高不同：有練習，跳得高；沒有練習，跳得不夠高。一分耕耘就算沒有一分收穫，至少份耕耘也是自己的。」楊文蔚曾經這樣簡單過。
學校請來港隊成員作為教練，其他女同學乜都驚一餐，只有楊文蔚任勞任怨。「他帶我去看九龍學界，全香港最多觀眾的田徑比賽。氣氛很強烈，我很想參加。他替我搞轉校。一個沙田屋邨女仔，出到外面世界，讀到女拔萃。」當年睇死她沒出色的師奶們，一地眼鏡碎。「我中三轉校。有一個同學在中一已經入去，因為跑步。我一直不知道。她說自己受傷六年。有好多人，把運動利用完，便不再玩落去。」楊文蔚沒有。轉校一年，晉身港隊。
「這關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我因為跳高才轉到校，過橋抽板的話，我會看自己不過眼。何況，當我找到一項擅長的，我一定用盡方法做到最好。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有成功感，才有自信。」好勝，在一開始的時候，多數是推動力。
要名字被留低
初入港隊，女子跳高紀錄的保持者是馮惠儀，跟楊文蔚同齡，早五年起步。「任何比賽都會碰到她，她次次也贏我，我一直追趕。入大學，她開始淡出，少操練少比賽，我反先了。教練說：『贏到，咪夠囉。』我覺得贏一個不在狀態的對手，應份的；要實至名歸，就要打破她在全盛時期做出來的香港紀錄。破到一次，未夠，太多人破到香港紀錄，沒有人記得的，只會認定是運氣。不斷破紀錄才是實力。於是，我的目標變成不斷打破自己的紀錄，我要做與別不同的唯一，我要自己的名字給留低。」
專注應該有幫助。做人其實很難專注。當日有機會去到傳統名校就讀，楊文蔚從來視升讀大學為底線。「我英文差，初轉校，朋友少，連溝通也不能。天資不夠，惟有用努力將距離拉近。」於是，楊文蔚將英文生字寫滿一本記事簿，一有空便拿出來閱讀，即使文法錯誤，至少有字可用。為甚麼自討苦吃？「很多人說，做學生不用讀好書，及格就可以，反正將來工作也未必用到書本知識。但我始終覺得做事要盡力，才對得住自己。辛苦？我一直以為所有運動員也辛苦。」
一路讀書一路操練，最吃力時，考試撞正比賽，操練一整天，身體疲倦到不得了，不可休息，因為要溫習。「我讀書讀到喊。」結果，又給她挑戰成功，兩邊成績皆理想，更讓她迷信自己未到極限，如果可以更加專注，效果必定更優異。
然後，到了去年的亞運會。
飽和點
亞運是甚麼？亞運是楊文蔚的心魔。「不敢想太遠想到奧運，亞運是自小的目標。是那種如果去不到，會磨到去得到才退役的目標。去年，沒有全運會，沒有亞洲錦標賽，沒有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只有亞運。焦點全部放在亞運。
「我對亞運的期望好高。高到一個地步，把四年大學課程，攤長到六、七年，轉做全職運動員，以為將所有時間放落去，成績一定會更加好。
「沒有。前一年，狀態已經不太好。狀態差，就更加想盡快回復，索性連廣告工作也全部推了。沒有起色：越來越心急，越來越大壓力，越來越緊張。望住支桿，簡直驚，不知道應該怎樣跳。」
到在亞運會失望而回，批評聲音更是排山倒海。「其他運動員，做得好才有人訪問，有人關心。出名的，明知自己狀態不足，也明知一定有人留心自己，是壓力的一種。失敗了，只想快快離開，只想把自己縮到最細，連自己也不想記起比賽過程，但一行出去已經被圍住，被全世界報道，總不會好受。不喜歡受到這種注目，也正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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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用了足足一年時間去預備比賽，就是失敗。已經不是專注，是超出專注。原來凡事也有飽和點，不是越放時間越放心思，成績一定越好。過了飽和點，只會有反效果。事後，教練告訴我一件事：原來我見到被一手推走的廣告，會不自覺地埋怨：『個廣告本來有我份的。』有些其他工作分一分心，是好事，因為我不會把期望放到太高，不會覺得自己在其他地方放棄太多，一定要在比賽中賺回更多。」換句話說，楊文蔚肯定不會再一次百分百專注在跳高之上。「不是不專注，是要平衡。有廣告拍的話，為甚麼不拍？開心，賺到外快，又不會害自己心生牽掛。總有人說運動員就是要求專注，說我不適合當運動員。我已經用了一年時間嘗試改變他人看法，沒有用。為甚麼要安撫一心認定我恨做明星的人，讓自己成績跌下去？為甚麼要為了讓人覺得我是個運動員，便要我放棄其他所有？沒人理會我做過甚麼，只理會我擁有甚麼成績，就算我未來甚麼也不做，只跳高，失準的話，大家仍然會批評我失準因為掛住做明星。「社會鼓勵我們做自己想做的事。結果，每一個人都在留言阻止其他人做他們想做的事。」
再去亞運報仇
既然個個都覺得楊文蔚必定離棄運動場，她又不抗拒，還等甚麼？「我想出席奧運，還想在亞運報仇。」連楊文蔚的教練也建議去完東京奧運，快快退下來，時間不等人，趁有運動員光環好應該想想怎樣轉型。「他甚至說，與其把全副心思放在大賽，不如把目標定在衝破一米九大關，迴響會比拿到獎牌更大。」
當事人反而清醒。「跳高是我的第一位。達不到理想成績，我不會放棄，捱，都要捱到實現目標為止。我的外貌不夠藝人出眾，現在有工作找我，只因為我是運動員。不做運動員的話，情況會一樣？不肯定。我對幕前演出有興趣，但我今次不覺得全情投入便代表有前途。除非尋覓到不做運動員也能生存的潛能吧。」自小被迫獨立，照顧自己又要照顧弟弟，較審慎，可以理解。
後記：平反？不用了
很怕被人拋離，很怕被人看扁，跟出身環境有沒有關係？「我以前以為沒有。都是一樣長大，都是一樣生活。慢慢，才明白原來真有分別。像我男朋友，健康家庭，學打乒乓球，是因為父母安排，連讀甚麼學校，也由家人決定。我？小學升中學都靠自己揀學校。難免會比較珍惜一些其他人認為理所當然的。」
因為跳高，楊文蔚讀到名校讀到大學去過世界各地比賽，眼界大開。因為楊文蔚，跳高多了人留意。「本來不是熱門項目，現在的確多了人參與。」兩不相欠。她只是珍惜。珍惜運動員這身份。「你說我很執着要為自己平反？不用。我真的嘗試過，那些紀錄那些歷史，沒花沒假。我對跳高的愛，攻擊我的人不會明白。沒有愛，你覺得我會推走一大堆廣告聘約？錢來呀！」這是最真實最不容否定的抗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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