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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
瑪麗醫院對面是華人基督教墳場，從偌大窗戶眺望，一排排的山墳，令人無意地聯想到死亡。病人，總是容易向幽暗處想，此時一把明亮的聲音告訴你：「其實你行高幾層睇，會見到山後面的風景，那裏會看到迪士尼煙花。」這位短髮姑娘司徒海玲，每一句說話都是爽快而且肯定，有着和醫院大部份護士長一樣令人既驚且畏的威嚴。這種懾人的氣勢是，即使生產時，面對十級痛楚而大叫，只要有把聲音叫你「唔好咁嘈」，也得忍下來。
這種威嚴，是經驗的累積，也從病人對她的信任而來。這份信任，是因為她會在你跌落低谷時，帶你欣賞璀璨的煙花。當你跌入低谷之下的深淵，她會從口袋裏，把她一直牢牢收好的天使小禮物拿出來。當婦產科的病人面對「失去」、以為無人明白自己的時候，她會靜靜的抱緊你，她的經歷可以告訴你，「你不是第一個。」她的生命裏曾經出現四個孩子，其中三個都離開了，她因此而痛過、癲過。時間過了十多年，痛苦不曾離開，說起就會哭。但哭泣，有問題嗎？這個不一樣的瑪麗醫院婦產科資深護士，除了日常照料病人外，更多的，是心靈的關顧。
撰文：梁佩均 攝影：梁正平
曾經以為婦產、兒科是全醫院最快樂的地方。迎來小生命，天真爛漫的哭聲笑聲，滿載溫馨。原來，幻想中像天堂一樣的地方，現實裏有不少地獄的畫面。「很多人會覺得兩個人行房完就會有嬰兒這麼簡單，身體健康正常總會有的，但其實不是那一回事。」她曾在輔助生育科工作，氣氛時而輕鬆，時而沉重，「看到父母親愁眉深鎖，醫生會幫他們照超聲波看排卵情況，要打排卵針，到情況可以了，醫生鼓勵母親回去行房，或幫她拿出卵子做體外授精。天天要來醫院，如果住遠一點的可能凌晨三、四時就出發，打完針就走。」見證過成功，也見證過失敗，而痛苦來源往往來自家人，「試過最後有了嬰兒，丈夫才說太辛苦了，這麼想有BB，他於是給她BB，但他卻頂不住走了。」
由想要嬰兒開始，到生產以後，每一步都有機會跌得狠，「精子遇上卵子的一刻，已經是一個難度，遇上了還要受孕又是另一個難度，受孕之後着床得不好又是另一個難度，之後能否發展又是一個難度，都正常，到懷孕那40個星期，有沒有問題呢？」那40個星期，假如遇上了不幸，「由血腥腥的痛，最後變成了一種沉澱了的痛。」
「寶寶堅持要跟我說再見，所以他出生後一天，才離開我。」
有些孕婦，在懷孕的過程中，嬰兒被診斷出身體結構有問題，但又有機會救治，生下來或不生下來，是最難的抉擇。然而到出生了，有可能是捱到一天、兩天，最終離去。「我哋要同媽媽講，你會否來看看BB？她們已經好驚。」
可能有人怪她們明知受苦，不應決定把小朋友生下來，「無人可以質疑媽媽嘅決定，而如果BB可以自己決定，我們也應該尊重小朋友。」外人的評論難受，但即使是來自家人、朋友的關心，也可能令媽媽產生負面情緒，「有些老公和奶奶或者是為了關心媽媽，叫她出院後，就向前看，不要再想了。其實BB曾經存在過，如何不去想？她們要用一生去守着這種痛。」安慰媽媽，是照顧她們的工作之一，那些年的司徒姑娘，還是個初入行的小妮子，「我見到BB離開，我用安慰大人親屬那種方法，節哀順變，不要緊，再生過。」一天，一位媽媽跟她說，「你叫我節哀順變，我兒子死了，你叫我如何節哀？如何順變？節哀順變之後，我的BB是否會回來？」
司徒海玲發現，她錯了，她提醒自己不要再這樣說，「或許有時候，只需要行去陪着她，甚麼都不用說。等媽媽跟我說，BB走了。」
一次傷痛的經驗，令當日的小妮子，完全明白了媽媽的痛。司徒姑娘本來快快樂樂地與男朋友註冊結婚，喜歡小朋友的她，認為是時候做媽媽了，「但這個小靈精不知做甚麼，他整個人都好健康，他有齊應該有的東西。只是他的心臟出了小小問題。當我們發現他有問題時，他已經過了24周。」像很多她曾照顧的媽媽一樣，她需要留院卧床，「日日在等待奇蹟。」最明白醫護人員工作的她，明知答案，但那刻已經失去了理性，「像一個儍婆不斷在鬧，會想你們是如何做人，醫生如何辦事？如何做治療師？你們照不到他有事的嗎？」
那段時間，有一位愛錫司徒姑娘的醫生每天探望她，那是既感動又難過的事。「我問醫生，我的小朋友有沒有機會離開醫院？他說不一定。這句說話把我轟了下來。」
難過，是因為兒子正在受苦，為了不想他痛，「那段時間我曾經癲到，每一日都打自己的肚子，我想打死他。我連帶他離開醫院也沒有能力，我那一下子要瘋掉了。我生小朋友，是要分享我的快樂，我要帶他認識世界。」最後她的孩子出生了，卻看不見世界。「這個小寶寶很堅持要跟媽媽說再見，所以他出生之後一天，他才離開我。」
那24小時內，司徒姑娘經歷了做媽媽一世要做的事，說了一世要和兒子的話。「我跟他說，你應該怎樣去做一個乖BB，如果上了天堂，要如何變乖，要聽話，不要頑皮，可能他未必聽得懂。現在回想起，如果兒子懂得聽，也會覺得煩。」
「我知道機會很渺茫，但也等待奇蹟的出現。」
痛苦過後，工作還得繼續。昔日的開心果，心情變了樣。「記得有一個懷孕的同事跟我說，當時我望着她的肚皮，有想射穿她肚皮的感覺，有威脅到小朋友的感覺。我絕對相信我的眼神並不友善。」事實是，對生小孩的盼望，並未因一次痛苦的經歷而放棄，「我覺得自己真的好掛住兒子，於是想，是否因為這個兒子就不再去生下一個呢？但如果是遺傳，會不會又害了另一個小朋友呢？」縱是糾結，但最後也下了決定，「當時整個妊娠期都很大壓力。失去了一個，我輸不起去失去第二個。」現在女兒，都讀大學了。
女兒出生之後，司徒姑娘的丈夫決定以後在家工作，全心全意照顧小朋友。她笑言：「對她，我們是很縱的。」記者說晚晚三催四請，孩子才洗澡、刷牙睡覺，她聳一聳肩說，「她說不刷就不刷，她不洗澡，那就明天換床單吧。」或許，在別人眼中，這叫放縱，但說這些話的人，又如何理解她。
曾經失去的，不止是一個孩子，還有她的第三及第四個孩子。當下，對這位姑娘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生第三個小朋友是因為我想找一個去陪孩子。其實已經有朋友提過我們，如果你再有小朋友，不能排除他的心臟有事，怎料第三個在14、15周時被驗出有問題，當時我很殘忍地決定終止妊娠。」本來已放棄了，但女兒八歲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一兄一弟，跟媽媽說想要一個弟妹，「你想要一個小朋友對嗎？那爸爸媽媽去試吧。我知道是很渺茫，但也抱着等待奇蹟的出現。」不夠12周，第四個孩子被驗出有問題，「別無他想，就知道要去做手術。
「第三及第四個小朋友離開，其實我們也有另一種程度的傷痛。但因為有女兒在，我們才可以把傷痛減輕。」
「感恩他當了天使，在這段日子，陪我去照顧其他媽媽。」
司徒姑娘讀書的時候已立志做護士，一畢業被派去婦產科，別人數年轉科一次，她卻一直沒有離開，但她真正了解做媽媽這回事，卻是在自身經歷之後。「其實我不喜歡常常把大兒子放在口邊，但有時候有些媽媽，傷心到一個點，我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們的時候，我覺得這一位小醫生就是時候出現。我和其他媽媽分享了大仔和其餘兩個小朋友的故事時，我感覺她們紓緩了。或許這就是孩子來這個世界的使命。感恩他去了當小天使，現在做了大天使，感恩他在這段日子陪伴着我去照顧其他媽媽。」希望她的故事治癒別人，她也因此而自癒。
瑪麗醫院對面是華人基督教墳場，從偌大窗戶眺望，一排排的山墳，令人無意地聯想到死亡。病人，總是容易向幽暗處想，此時一把明亮的聲音告訴你：「其實你行高幾層睇，會見到山後面的風景，那裏會看到迪士尼煙花。」這位短髮姑娘司徒海玲，每一句說話都是爽快而且肯定，有着和醫院大部份護士長一樣令人既驚且畏的威嚴。這種懾人的氣勢是，即使生產時，面對十級痛楚而大叫，只要有把聲音叫你「唔好咁嘈」，也得忍下來。
這種威嚴，是經驗的累積，也從病人對她的信任而來。這份信任，是因為她會在你跌落低谷時，帶你欣賞璀璨的煙花。當你跌入低谷之下的深淵，她會從口袋裏，把她一直牢牢收好的天使小禮物拿出來。當婦產科的病人面對「失去」、以為無人明白自己的時候，她會靜靜的抱緊你，她的經歷可以告訴你，「你不是第一個。」她的生命裏曾經出現四個孩子，其中三個都離開了，她因此而痛過、癲過。時間過了十多年，痛苦不曾離開，說起就會哭。但哭泣，有問題嗎？這個不一樣的瑪麗醫院婦產科資深護士，除了日常照料病人外，更多的，是心靈的關顧。
撰文：梁佩均 攝影：梁正平
曾經以為婦產、兒科是全醫院最快樂的地方。迎來小生命，天真爛漫的哭聲笑聲，滿載溫馨。原來，幻想中像天堂一樣的地方，現實裏有不少地獄的畫面。「很多人會覺得兩個人行房完就會有嬰兒這麼簡單，身體健康正常總會有的，但其實不是那一回事。」她曾在輔助生育科工作，氣氛時而輕鬆，時而沉重，「看到父母親愁眉深鎖，醫生會幫他們照超聲波看排卵情況，要打排卵針，到情況可以了，醫生鼓勵母親回去行房，或幫她拿出卵子做體外授精。天天要來醫院，如果住遠一點的可能凌晨三、四時就出發，打完針就走。」見證過成功，也見證過失敗，而痛苦來源往往來自家人，「試過最後有了嬰兒，丈夫才說太辛苦了，這麼想有BB，他於是給她BB，但他卻頂不住走了。」
由想要嬰兒開始，到生產以後，每一步都有機會跌得狠，「精子遇上卵子的一刻，已經是一個難度，遇上了還要受孕又是另一個難度，受孕之後着床得不好又是另一個難度，之後能否發展又是一個難度，都正常，到懷孕那40個星期，有沒有問題呢？」那40個星期，假如遇上了不幸，「由血腥腥的痛，最後變成了一種沉澱了的痛。」
「寶寶堅持要跟我說再見，所以他出生後一天，才離開我。」
有些孕婦，在懷孕的過程中，嬰兒被診斷出身體結構有問題，但又有機會救治，生下來或不生下來，是最難的抉擇。然而到出生了，有可能是捱到一天、兩天，最終離去。「我哋要同媽媽講，你會否來看看BB？她們已經好驚。」
可能有人怪她們明知受苦，不應決定把小朋友生下來，「無人可以質疑媽媽嘅決定，而如果BB可以自己決定，我們也應該尊重小朋友。」外人的評論難受，但即使是來自家人、朋友的關心，也可能令媽媽產生負面情緒，「有些老公和奶奶或者是為了關心媽媽，叫她出院後，就向前看，不要再想了。其實BB曾經存在過，如何不去想？她們要用一生去守着這種痛。」安慰媽媽，是照顧她們的工作之一，那些年的司徒姑娘，還是個初入行的小妮子，「我見到BB離開，我用安慰大人親屬那種方法，節哀順變，不要緊，再生過。」一天，一位媽媽跟她說，「你叫我節哀順變，我兒子死了，你叫我如何節哀？如何順變？節哀順變之後，我的BB是否會回來？」
司徒海玲發現，她錯了，她提醒自己不要再這樣說，「或許有時候，只需要行去陪着她，甚麼都不用說。等媽媽跟我說，BB走了。」
一次傷痛的經驗，令當日的小妮子，完全明白了媽媽的痛。司徒姑娘本來快快樂樂地與男朋友註冊結婚，喜歡小朋友的她，認為是時候做媽媽了，「但這個小靈精不知做甚麼，他整個人都好健康，他有齊應該有的東西。只是他的心臟出了小小問題。當我們發現他有問題時，他已經過了24周。」像很多她曾照顧的媽媽一樣，她需要留院卧床，「日日在等待奇蹟。」最明白醫護人員工作的她，明知答案，但那刻已經失去了理性，「像一個儍婆不斷在鬧，會想你們是如何做人，醫生如何辦事？如何做治療師？你們照不到他有事的嗎？」
那段時間，有一位愛錫司徒姑娘的醫生每天探望她，那是既感動又難過的事。「我問醫生，我的小朋友有沒有機會離開醫院？他說不一定。這句說話把我轟了下來。」
難過，是因為兒子正在受苦，為了不想他痛，「那段時間我曾經癲到，每一日都打自己的肚子，我想打死他。我連帶他離開醫院也沒有能力，我那一下子要瘋掉了。我生小朋友，是要分享我的快樂，我要帶他認識世界。」最後她的孩子出生了，卻看不見世界。「這個小寶寶很堅持要跟媽媽說再見，所以他出生之後一天，他才離開我。」
那24小時內，司徒姑娘經歷了做媽媽一世要做的事，說了一世要和兒子的話。「我跟他說，你應該怎樣去做一個乖BB，如果上了天堂，要如何變乖，要聽話，不要頑皮，可能他未必聽得懂。現在回想起，如果兒子懂得聽，也會覺得煩。」
「我知道機會很渺茫，但也等待奇蹟的出現。」
痛苦過後，工作還得繼續。昔日的開心果，心情變了樣。「記得有一個懷孕的同事跟我說，當時我望着她的肚皮，有想射穿她肚皮的感覺，有威脅到小朋友的感覺。我絕對相信我的眼神並不友善。」事實是，對生小孩的盼望，並未因一次痛苦的經歷而放棄，「我覺得自己真的好掛住兒子，於是想，是否因為這個兒子就不再去生下一個呢？但如果是遺傳，會不會又害了另一個小朋友呢？」縱是糾結，但最後也下了決定，「當時整個妊娠期都很大壓力。失去了一個，我輸不起去失去第二個。」現在女兒，都讀大學了。
女兒出生之後，司徒姑娘的丈夫決定以後在家工作，全心全意照顧小朋友。她笑言：「對她，我們是很縱的。」記者說晚晚三催四請，孩子才洗澡、刷牙睡覺，她聳一聳肩說，「她說不刷就不刷，她不洗澡，那就明天換床單吧。」或許，在別人眼中，這叫放縱，但說這些話的人，又如何理解她。
曾經失去的，不止是一個孩子，還有她的第三及第四個孩子。當下，對這位姑娘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生第三個小朋友是因為我想找一個去陪孩子。其實已經有朋友提過我們，如果你再有小朋友，不能排除他的心臟有事，怎料第三個在14、15周時被驗出有問題，當時我很殘忍地決定終止妊娠。」本來已放棄了，但女兒八歲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一兄一弟，跟媽媽說想要一個弟妹，「你想要一個小朋友對嗎？那爸爸媽媽去試吧。我知道是很渺茫，但也抱着等待奇蹟的出現。」不夠12周，第四個孩子被驗出有問題，「別無他想，就知道要去做手術。
「第三及第四個小朋友離開，其實我們也有另一種程度的傷痛。但因為有女兒在，我們才可以把傷痛減輕。」
「感恩他當了天使，在這段日子，陪我去照顧其他媽媽。」
司徒姑娘讀書的時候已立志做護士，一畢業被派去婦產科，別人數年轉科一次，她卻一直沒有離開，但她真正了解做媽媽這回事，卻是在自身經歷之後。「其實我不喜歡常常把大兒子放在口邊，但有時候有些媽媽，傷心到一個點，我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們的時候，我覺得這一位小醫生就是時候出現。我和其他媽媽分享了大仔和其餘兩個小朋友的故事時，我感覺她們紓緩了。或許這就是孩子來這個世界的使命。感恩他去了當小天使，現在做了大天使，感恩他在這段日子陪伴着我去照顧其他媽媽。」希望她的故事治癒別人，她也因此而自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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