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剛過去的聖誕假期，節日的開心氣氛沒有感染每一個人，12月22日下午，記者在南丫島目擊這一幕：一位外籍女士站在大樹下，手按着樹，激動大喊：「we need to protect the tree」，她身旁的樹，已被斬去樹冠和樹枝，就像一個人，沒有了手腳，只剩下軀幹。南丫島區議員跟外籍女士理論：「如果政府的專業人士check up過你都話唔得嘅，你以後有病都唔好去check up喇。」
由於外籍女士不肯離開，在場的斬樹工人稱今天應該不斬了，然而數小時後，剩下的軀幹亦被斬件分屍。
外籍女士堅持樹木健康，而地政總署解釋斬樹是因樹木受真菌感染，導致內部腐爛，最終會導致塌樹。
這是一棵樹的羅生門，記者經多日查證，樹木的「死因」令人難以信服，兩位樹木專家均認為，種種迹象顯示，這棵樹死得無辜！
政府斬樹機制欠透明、香港註冊樹藝師知識不足，有專家更說，行內或有人因金錢利誘而濫斬樹……假如這些問題持續，今天是南丫島屹立數十年的假蘋婆被DQ，明天可能是陪伴你多年的大樹突然被消失。
假蘋婆，點解要死？
事件源由，因一宗投訴個案而起。
南丫島區議員余麗芬說接獲居民投訴沙埔新村一棵樹木傾斜，該樹位於行人徑及樓梯旁，余議員說她向地政總署反映，要求修剪，稍後地政總署派承辦商的註冊樹藝師巡查後，最後決定將樹木斬除。網上一片段顯示，護樹的外籍女士曾取得評估報告當場讀出，可是警察即場收回，亦不許她複印。據悉外籍女士是南丫島住了三十年的居民。
追查死因
為了查明「死因」，記者再向地政總署索取樹木評估資料：
2016年12月23日
記者向地政總署查詢斬樹原因，斬樹前誰人作評估，有沒有撰寫樹木報告或樹木風險評估表格？以及索取相關報告及評估表格
12月28日
地政總署回覆，經註冊樹藝師的詳細評估，該樹的葉片大小異常，樹木內部腐爛，導致樹幹和根部組織脫木質化，樹木整體狀况差，倒塌風險高，建議移除樹木，以免對公眾構成危險，而地政總署沒有向記者提供相關報告或評估表格
12月29日
就着註冊樹藝師的評估，記者再次要求地政總署提供相關報告及評估表格
2017年1月3日
地政總署回覆中主動提及，除了曾派人擬備進一步樹木風險評估報告，地政總署人員亦進行實地視察，發現樹幹底部受到「灰樹花菌」感染，使樹幹內部腐爛，最終會導致塌樹。涉事樹木潛在倒塌風險很高，樹的根系嚴重受阻，護土牆上的裂縫顯示樹的根盤不穩，故同意承辦商的合資格樹藝師提出的建議移除該樹。地政總署再次拒絕提供評估資料，解釋評估報告只是參考的一部分資料，斬樹決定是作全盤考慮，提供評估報告「恐怕過於片面」
真係要死？
大樹被鋸下的木頭早已被移走，樹木專家根據地政總署的回覆，詳細查看多張相片，逐一反駁斬樹理由
專家回應
詹：詹志勇
港大地理系講座教授、有樹博士之稱
歐：歐永森
中華樹藝師公會會長、亞洲唯一擁有澳洲及美洲顧問樹藝師牌照、資深顧問樹藝師
死因：
樹木內部腐爛，倒塌風險高：
大樹被斬成多截木頭，當日所見大部分木頭及樹幹底部看不到腐爛情况，約一兩截顯示有腐爛，專家觀察腐爛面積和位置，均認為不會對樹木結構和健康造成影響。現場仍留下的一截，只有面積較小的一邊腐爛，較大的一邊則沒有，為何會這樣？
詹：「樹有分隔和包圍真菌能力，真菌入侵，樹木能透過新年輪、堵塞管道、轉移化學物質來阻擋真菌生長，令其不能肆意擴散。此樹木腐朽區隔理論稱為Compartmentalization Of Decay In Trees，簡稱CODlT。觀察樹幹樹枝的腐爛部分，可了解其腐爛歷史、分佈模式及阻隔成功程度，中央部分腐爛，中央的木最老，顯示此樹年輕時曾被真菌入侵，後來年輪一圈一圈包着舊有的腐爛部分，由於沒有漸進腐爛的迹象，而且同一截木頭另一邊沒有爛，意味樹木區隔腐爛範圍成功，新生的年輪加入了化學物質包着真菌，阻擋真菌擴散，很多強壯和健康的樹也有這個防禦能力。CODlT是樹木科學很關鍵的理論，做樹藝一定要認識。好多樹的樹幹或樹枝也有腐爛，只腐爛小部分不會對樹木結構和健康造成影響，有樹木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普遍現象。
大自然買重保險，如果一棵樹的樹冠重一噸，健康的樹會生長足夠的木支撐五噸重量。換句話說，加入安全系數失去了中間三分之二的木仍能支撐。」
歐：「很多成年樹樹幹中心的心材部分都有腐爛，有20%的腐爛屬普遍正常現象，少於這個比例不會影響樹木結構，亦難以計算樹幹有折斷危險。今次被斬的假蘋婆，以其樹木橫切面與腐爛面積比例計算大概只有15%，理論上結構安全，不會折斷。腐爛的那截木頭有樹丫，證明了是樹的上半部，當上半部樹木只是心材部分小量腐欄，不足以造成結構危險，或出現斷幹或翻根倒塌。」
樹幹底部受灰樹花菌感染
詹：腐爛部分離地面有一定距離，不會是灰樹花菌所致。
歐：「在香港能夠找到它的地方通常在藥材舖裏，因香港氣候不適合這種菌生長，難以在香港出現。再者，腐木性真菌一般有特殊寄主，並非任何一隻真菌都會攻擊所有樹木，灰樹花菌主要是攻擊橡樹，非假蘋婆，而且攻擊部分是根部和根冠。假蘋婆腐爛部分離樹底有一定距離，而樹幹下方及底部沒受感染。種種迹象顯示，這說法不成立。」
目測不能判斷哪種真菌
兩位專家認為絕不可能靠目測判斷有那隻菌，如果真菌已長成子實體顯易而見。記者再到現場，在樹底找不到該菌的子實體。至於地政總署如何確認有這種菌？是否經化驗？地政總署沒有回覆，亦拒向記者提供相關相片證明，理由同樣是：斬樹作全盤考慮，提供相片「恐怕過於片面」。
樹幹根部組織脫木質化
歐：「木質部是支撐樹木受壓的主要物質，如果沒有木質，樹木只有拉力而沒有承托力。沒有木質化的木頭應是白色，但現在的木頭則見到木質部存在的褐色。樹幹靠根部提供水和肥，故樹幹能反映根部健康狀况，從現時的樹幹狀態看來，輸送及支撐組織皆沒有脫木質化，從而可以推斷，根部應是健康正常。」
護土牆裂縫=樹根盤不穩？
歐：「兩者沒有任何關係，根盤穩與不穩，與根系和泥土之間的摩擦力有關，跟護土牆有否裂縫完全無關。樹根的自然擴張力不足以撑破石屎，否則種樹用的石屎花盆統統會被撐破。石屎護土牆有裂縫，有可能因偷工減料或材料問題冷縮熱脹所致。根是機會主義者，當石屎出現裂縫，有空氣和水分入內時，根才會在那位置生長，所以常令人誤會樹根撐破石屎。」
樹木傾斜就危險？
事件因有人投訴樹木傾斜而起，樹木傾斜多少才有倒塌風險？
適當修剪足以救樹
歐會長稱：「根據國際通用標準，樹幹傾斜40度或以上，才有機會產生倒塌的風險，但要根據樹種、根部狀况才能作出判斷，並非交代一兩句便可，好比醫生不能單憑你面部發黃，就斷定你患癌的道理一樣。
樹有適應的本能，例如一些生長在崖邊的羅漢松，傾斜達70度也不倒塌。假如樹冠偏重一邊？這樣稱之為樹幹不平衡，香港很多樹都是這樣。」
南丫島這棵假蘋婆，歐會長認為可作適當修剪，將樹冠縮細，或打開底部部分石屎，協助根部穩固發展，而非快刀斬亂麻，將整棵樹斬除。
樹木風險評估 表格2 為何不科學？
樹木辦引入的樹木風險評估安排，供樹木管理部門遵從。現有八個政府部門一同管理政府土地上的樹木，而各部門評估和處理樹木欠缺透明度。
評估表格分兩種，分別是樹群檢查表格（表格1，Form 1）及樹木風險評估表格（表格2，Form 2）。考取註冊樹藝師牌照的人便可填寫，然而考此牌照的門檻低，「只須在二百條選擇中合格。即使某些範疇，如樹木風險評估、修剪學、樹木生物學等不及格，但只要總成績合格便可。要求三年相關工作經驗難以查證真偽，一般只憑公司證明，何謂相關工作也存在灰色地帶。」歐會長說。
一張表格定生死？
香港的註冊樹藝師良莠不齊，然而很多部門依賴樹藝師填寫的Form 2作斬樹參考。詹教授認為Form 2不科學，歐會長甚至以「粗造落後」來形容。
Form 2列出基本、樹冠、枝幹、主幹、根部狀况，以及生長環境類別等，每個類別列明各項情况，例如葉片密度是正常還是稀疏？茁壯程度是好、良或差？樹藝師只須根據評估或視察，在既定選擇中剔上認為的答案。表格最後的「危害評估」最為關鍵，歐會長：「這一欄有三項，包括『倒下的可能性』、『部位大小』（估計斷下的部分）、『目標評估』，最低風險是1分，最高風險是4分，據樹木辦的指引沒提及分數代表什麼，或應該做什麼，只提及10分以上應『關注樹木』，關注代表什麼，沒清楚解釋。
分數多代表什麼？
假設彌敦道一棵古樹，樹幹有一米多粗，倒塌的可能性是中給2分；部位大小，因是古樹樹幹很可能大於750毫米，給4分；位置是彌敦道，給4分，加起來已是10分，但又應該怎辦？
表格最後的『風險緩減措施』，選擇要做什麼，是修剪？移除樹木或是控制病蟲害等，樹藝師可直接剔移除樹木。」
最大問題﹕
不要求文字解釋現况
詹教授認為Form 2不科學，是因為寫得不清晰，解釋不清楚，以及不需接受樹木風險評估專業訓練的人也可以填，最大缺陷是不要求用文字撰寫報告來解釋樹木的狀况。
檢樹、斬樹利潤高
歐會長透露，「樹木檢查工作一般收費二三千元，斬一棵樹，視乎樹的大小、位置、是否要爬樹等，收費千多元至數萬元不等。金錢的誘因令香港很多樹無辜被斬，香港在亞洲城市當中，是斬樹最厲害的一個城市。」
粗疏地種粗疏地斬
市區的綠化計劃，歐會長亦大表不滿，他表示，發展局的「工務指引2/2012號」 清楚訂明種樹要離開馬路邊最少1.5米，以防止樹冠阻礙通車。但18區綠化很多地方沒有遵守，這是為未來樹木製造計時炸彈。因樹種得近馬路，樹冠很可能會阻礙巴士或貨車駛過，結果要剪到樹冠大細邊，屆時又可能認為樹木危險，結果成棵要斬。花這麼多錢種，日後又要花同樣多錢去斬和再重新栽種？浪費納稅人的錢。」
不熟本地品種的人管樹
今年一月一日成立的「城市林務諮詢小組」，取代樹木辦的專家小組，歐會長質疑，「十八人當中，沒有香港行內的樹藝人士，多達十人非居於本港，很多是退休高官，或不熟本地品種的外國人，未見過我們的樹，能夠說什麼？而且怎樣開會？怎樣視察樹木？」
遇到斬樹情况，若有質疑怎辦？
私人樹
除非樹木位於有保護樹木條款的私人土地上，否則土地擁有人有權斬樹，而不須向政府申請。若該私人土地有保護樹木條款，土地擁有人要移除或移植樹木，事前要向當區地政處提出申請，並取得許可。
政府樹
一些受市民關注的樹或是特別樹種，有關部門斬樹前或會貼通告知會市民，但普通樹木，即使已有數十年歷史，斬樹前也不會貼通告。
如果市民質疑斬樹決定，可以點做？
可致電1823投訴或反映，歐會長認為，有關部門有責任先向投訴者解釋。市民亦可收集相關資料及拍攝現場相片，電郵至中華樹藝師公會，或在中華樹藝師公會的臉書專頁發私人信息，歐會長稱，如果市民提供的資料顯示有人不合理修剪或斬樹，可免費提供意見。市民亦可聘請註冊樹藝師對該樹再作風險評估或撰寫報告。
FB：中華樹藝師公會-China Arborist Association
中華樹藝師公會電郵：egc@netvigator.com
臉書的「民間樹木辦」群組，歡迎遇到不尋常斬樹時，上載相片及資料，讓附近更多人可以盡快到場了解。市民遇到護理欠佳的樹木，亦可將資料上載，讓有樹木知識的網友作初步了解，並研究有何跟進方法。
FB：民間樹木辦Citizen Tree Lovers
文、圖﹕李佩雯
編輯﹕蔡曉彤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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