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步出儀禮堂（Eliot Hall），攝影師嘀咕：「還有人在乎什麼是真嗎？通常傳完一輪，大家看完開心，第二天報紙出來澄清，已經沒有人在意。」
一時三刻反應不來，小時候聽張衛健唱電視劇集主題曲：「真也許會害怕，假也許更好吧，真與假有何用，應該睇化」，九唔搭八的歌詞倏然立體活現。
從前嘲笑深圳河以北，除了騙子是真之外一切都是假，來到後真相時代（post-truth era），互聯網的天空下原來假貨無國界之分，一切皆不可信。
還有真嗎？應該還有，卻不是絕對，「Truth is provisional（真相是暫時性的）。」鍛治本正人說。
出生日本，留學美國，在CNN當過記者，今天在香港大學教授新聞素養（News Literacy），辦公室所在的愛德華式古建築物從前住過張愛玲和龍應台，今天是大學的「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投身新聞之前，鍛治本正人也曾經和文學擦身而過。
本科修讀英美文學，十六歲看《麥田捕手》，多少顛覆了少年對世界的想像，帶着一點點他說的cynical（犬儒）跑到美國，花三個月駕車由田納西州一路向南到阿根廷，看過世界盡頭，注定不安於室，折衷的方法是落戶在電視台，二十七歲那年，以為可以透過新聞室的屏幕看世界，卻先看到了限制。
記者第一課：認清局限
「我想你也會明白吧，一旦走進新聞室便能充分了解到，你的報道不會完美。」揭發「水門事件」的傳奇記者卡爾•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一句話，新聞就是「the best obtainable version of the truth」，大概譯作「盡最大努力下獲得的真相」，摘下光環和虛妄，認清局限，是記者的第一課：「你的死線是什麼，一天？兩天？根本沒有可能涵蓋一切角度，訪問到所有人，舉例說二○○一年發生的中美撞機事件，美國海軍EP-3型偵察機給扣留在海南島，你去寫這個故事放上CNN.com，有些人將之視為western propangada，CNN當然和美國站在同一陣線，但同一篇報道，又會給其他人質疑所有消息來源也是來自中國，即使作為記者，經過充分調查後認為的真相，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高興。」又譬如二○一五年一齣電影以Truth為名，試圖為當年《60分鐘時事雜誌》一段關於布殊逃兵役的報道中，所引用的證據被懷疑造假一事平反；涉事主播Dan Rather今天仍堅持他們「報道了真相，只是過程並不完美」，事件至今仍然是懸案一樁。
偏廢vs.政治宣傳
「置身新聞室，你便明白這是每天的生態，這是大部分記者的共同經驗吧；但當我開始教書，便發現原來學生不是這樣看事情。」用手上最好的材料煮出最好的菜，食客卻因為曾經看過老鼠屎而寧願將整鍋粥倒掉：「很多學生會覺得，《蘋果日報》經常親民主派，所以他們因而偏廢（all biased）；有些又會說：《人民日報》寫的東西完全沒有價值，是政治宣傳（propaganda）。他們似乎不會看內容，然後分析，哪部分是事實，哪部分是意見，他們要不拒絕一切，要不毫無保留地相信，而我認為兩者也會衍生很多問題。」
分清事實、意見、真相
所以課堂之上他像回收商，藍廢紙黃鋁罐啡膠樽，不厭其煩地教導學生如何小心地將事實（fact）、意見（opinion），和真相（truth）仔細分類：
「也可以是給你看到事實，實則說謊，即所謂『事實的謊言』（factual lie）。舉一個例子，如果我告訴你，上一個學期只有10%的男學生拿到A，而25%的女學生有A，所以女學生比男學生聰明，這是事實來，但是不是真相又是另一個回事，因為你不知道我班上到底有多少女學生男學生。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有四個女學生，二百個男學生？」
但鍛治本正人說：「Fact is fact」，一旦學會了識別「事實」，即使今天翻看新華社的文章、或CCTV的新聞節目，撥開霧霾看到青天，仍然能夠找出有用的資訊碎片。
媒介素養 驗證報道真偽
他的課程叫「Making Sense of the News: News Literacy Lessons for Digital Citizens」，News Literacy（新聞素養）一詞蛻變自Media Literacy（媒介素養），因為世道兇險，所以閱讀新聞也要獨立成科。又其實後者早四五十年前已經出現，年過半百的老甘草，臨老才獲頒個成就獎：「應該是到了二千年代中期，才開始被從事教育的人重視吧。」那是臉書等一眾社交媒體出現的時代，受眾自傳統媒體的框架中解放，參與甚至主導着新聞資訊發放的過程：「如果你在臉書上看到一些事，應該做什麼？」廣東話的智慧說：「邊有咁大隻蛤乸隨街跳。」日本教授的英語版本是：「If it is too good to be true, then mostly, it is too good to be true.」這時候讀者便要啟動驗證模式，「看到《時代周刊》的報道，不要急着轉發，接下去看它是否真的來自《時代》還是假網站，是贊助內容，還是真的報道，如果是真的報道，什麼時候刊登的呢？兩年前還是昨天的，是不是有其他機構也報道同一件事呢？步驟很多，但不會花你超過十秒……」十秒或許還嫌太長，網絡年代一切只爭朝夕，寶玉夢遊太虛，假作真時真亦假，人生匆匆何苦認真？
假新聞 觸發動亂死亡
「在香港或日本，能夠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自然是好，但不會真的對日常生活有很大影響，但在其他國家，可以是生死攸關。」他研究過東南亞媒體，本來封閉落後的地區，一下子跳進互聯網的資訊急流之中，每一則假資訊都可以是飛水之中一記殺人亂石：「菲律賓上載一張少女被殺的圖片，去合理化總統杜特地殺害街上的毒販，但其實那張相是來自巴西的……在緬甸，臉書上的傳言說有穆斯林教徒破壞佛教寺廟，一個徹底的謊言，人們卻相信了，開始攻擊穆斯林教徒，結果一場暴動引發另一場暴動……」尤其在仰光等地區，使用臉書不用消耗數據，一般人便長期依賴臉書來看新聞，甚至當成搜尋器，不少人更混淆臉書和互聯網的概念。在香港，傘運期間不是也有人用鐵馬撞破立法會玻璃門，為的是阻止不曾存在的審議「網絡廿三條」會議嗎？
互聯網 福兮禍兮？
在假新聞（fake news）、資訊毒霧（data smog）、後真相（post truth）成為關鍵詞的今天，大眾開始反思，互聯網之於人類，福兮禍兮？「我認為這是一種不理性的恐懼。」鍛治本正人不視互聯網為洪水猛獸：「古希臘哲學家認為文字的出現是人類智力的終結，因為你可以寫下來不用再記得任何事情了；古騰堡發明了活字印刷，當時人又說，這是人類文明的終結；收音機出現了，很多人覺得是世界末日，從此不會再有人讀書和寫字，到電視出現，大家又說收音機會死亡，但收音機沒有死，同一樣的事情也正發生在互聯網身上，但我認為人會適應（adapt）的，適應這一種新的環境。」上月起，臉書開始和「fact checker」合作，一經這些可信賴的第三方機構驗證是假新聞，便會有關帖子上加上「Disputed by 3rd Parties」的字眼：「不過我仍然覺得責任在我們身上。就像廚房的刀一樣，你要去學習如何使用它，否則十分危險，我想社交媒體也是一樣，它可以殺人，也可以是一個煮食的好幫手。」
媒體新時代 閱讀理解數據
「Literacy」的意思是「讀和寫的能力」，學習news literacy的過程卻漫長痛苦得多，或包括閱讀和理解數據的能力：
「有報紙引述世衛說吃香腸會增加18％的致癌風險，聰明的讀者應該再挖深一點，世衛到底在說什麼？18％是什麼一回事？原來是指每天吃50克加工肉品才是問題；梁振英的支持率上升或下跌了兩點，然後報紙便開始寫，是不是因為他說了這些那些，但如果你知道了民意調查背後的科學，便會知道抽樣誤差（sample error），2％的升跌不算什麼……」
看報紙竟然要學統計學，做人會不會太累？「所以我說，愈早開始愈好，這是一種需要透過學習而得來的技能，要經歷過某種意義上的訓練。受惠於公眾教育，今天我們的醫學知識比一百五十年前進步了很多。所以我覺得現在正是時候，倡議在早期教育加入news literacy的課程。」
他特別提到近日史丹福大學一項調查，向一百七十位中學生展示一張畸形菊花的圖片，旁邊文字寫着這是福島核泄漏的後果，結果四成學生傾向相信，認為「圖片」提供了有力證據︰「今天不是有人仍然因為害怕輻射而不敢到日本旅遊嗎？科學上你很容易揭穿它，但情感上是另一回事，我們畢竟是人類。」
沒有民主 削弱求真動力？
鍛治本正人近年和美國Stony Brook University合作，引入及改良他們的新聞素養課程，套用到香港。從日本到美國再到香港，他看到媒體生態的大不同，「日本有一個Japan National Press Club，由幾張主流報紙和主要電視台組成，你必須要是會員，才能出席某一些記者會或採訪某一些人，因而缺乏競爭。所以在日本，你在份份報紙上讀到的會比較像倒模出來。」所以了解傳媒機構的新聞生產系統是日本人學習新聞素養的重要一課，反觀香港，鍛治本正人說像美國，媒體相對百花齊放：「但在美國他們可以選自己的總統，香港人卻不能，而其中一個有關新聞素養很基本的原則就是：在一個自治社會中，只有充分掌握資訊的公民才能在民主社會中作出明智的判斷。」香港沒有民主，也不是完全自治，讀者即使如何well-informed也不能選他們的領袖，所以某程度上也削弱了人們求真的動力？「是的，比如一些來自越南的學生會跟我說，因為高壓的管治，他們不想再讀新聞，寧願看娛樂資訊，風花雪月好了。」
沒有一個絕對真相
回到求真的命題上，何謂真？「真相有不同層次的，舉例說，地心吸力是存在的，地球是圓的，這些我會稱為客觀存在的真相，都是不容爭論的。那至於為什麼地球是圓的呢？便是科學家可以辯論的地方；但如果新的證據出來了，真相就會改變，比方六百年前，人們以為地球是平的，是宇宙的中心，現在我們知道不是了，所以我們教新聞素養會說，沒有一個絕對真相（absolute truth），真相永遠是暫時性的（truth is always provisonal）。」至於視追尋真相為天職的記者，該如何去言說「真相」，不如仿效《紐約時報》近日在臉書上的廣告，「Support Real News」，「真」是「正牌認證」那個「真」，以正視聽，以專業和公信力來告訴讀者，我們的新聞是「嚟真」做的。
文﹕梁仲禮
圖﹕馮凱鍵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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