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類別
副刊
詳情#
【明報專訊】二○○八年北京奧運會金、銀、銅獎牌背面分別鑲嵌白玉、青白玉、青玉璧。這種中心穿孔的圓形玉器在中國的出現，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那麼，它何以能穿越到現在，並被選擇融入在中國首次舉辦的奧運會獎牌的設計中呢？
新石器晚期，中國境內不同地區的先民，不約而同地從當地主要用於製作工具的各種石料中，區分出了顏色、質地更為優越的「美石」，用來製作裝飾品或具有特別功能和意義的器物，創造了各具特色的玉器文化，最著名的如東北的紅山文化、安徽的凌家灘文化、江浙的良渚文化、湖北的石家河文化、陝甘青地區的齊家文化。儘管這些文化所製玉器的造型、紋飾各具特色，但都有玉璧的製作，雖然大小、形制不一定完全一致。早期的玉璧，個體較小，既有出土於墓主胸部者，亦有見於頭、腳部位，甚至墊於背部者。
玉璧是良渚文化最富有標誌性的器類之一。玉璧的製作和使用在良渚文化時期達到巔峰。良渚文化主要分佈在太湖流域，距今約四千五百至五千三百年。其高等級墓葬中，普遍隨葬石器、陶器、玉器，其中玉器的比例達百分之七八十。墓主全身常見環繞玉璧、玉琮（一種外方內圓的柱狀器）、玉鉞（斧形器）。玉璧或成堆疊放於死者近頭、腳處，或墊於身下，或覆蓋於身上，或環繞全身，一墓所出，有時可達二三十件，且直徑多在二十厘米左右，厚度可達一厘米，既重且厚，與其他很多地區的玉璧判然有別，表面多光素無紋飾，因此，應非一般裝飾品，而是具有特別的意義。學者相信，當時擁有此等玉器的，應是部落的首領，他們同時也是巫覡，執掌軍、政、宗教大權。玉璧是他們用來享神的禮物，是一種禮器。擁有玉璧同時也是等級、地位的象徵。良渚文化玉璧，在時代稍晚的石家河文化以及四川商代三星堆祭祀坑中亦有發現，表明古代跨地域間上層交流網的存在。
齊家文化玉璧除了發現於墓主胸前或臉頸之間的重要部位以及成組套於手腕之外，還見白玉璧、青玉璧各一，陳列於牆角的現象，暗示着玉璧所具有的祭祀功能。可以說，自公元前五千五百年至公元前二千五百年長達三千餘年間，玉璧相對其他玉器品類而言，無論分佈區域抑或出土數量，皆罕有可匹敵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雖然如此，夏商至西周，大型玉璧明顯式微，而出現直徑五厘米左右的所謂繫璧，用作佩飾，但數量稀少，且多光素。戰國至漢代，玉璧的製作又明顯勃興，表面裝飾當時流行的穀紋、雲紋、獸面、龍鳳、螭虎、吉語等圖案或文字，華麗而精美，與前代玉璧或璧形飾，判然有別。成書於戰國時期的重要儒家經典《周禮》，對包括玉璧在內的不少玉器的功能，有了明確的記載。這些記載，雖然不無臆測，但不少已得到考古發掘的證實。
玉璧功能：祭祀、別等第、禮物、隨葬
《周禮》大致記載了玉璧的四種功能：祭祀、別等第、禮物、隨葬。據《周禮．春官．大宗伯》，古人以不同顏色、形制的六種玉器祭祀天地、四方：「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青玉璧是作為奉獻給天的禮物，因為青像天的顏色，而圓形的璧，亦和古人天圓地方的觀念吻合。陝西扶風城關鎮案板坪村西周遺址灰坑中出土可套合的玉璧、玉琮各一件，應即是當時用來祭祀天地的。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的觀念，一直為歷代帝王所奉行，文獻有明確記載，比如清代以「黃琮禮地、蒼璧禮天、赤璧祭日、白璧祭月，太社、太稷以圭」。
《周禮》中又有所謂「六瑞」，用來區分等級：「周制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穀璧，男執蒲璧。」穀璧即裝飾穀紋的玉璧，蒲璧即裝飾蒲紋的玉璧。六瑞以大小、裝飾不一的圭、璧為標識，以示爵位等級之差別。但目前仍不能從傳世或出土玉器中分辨出鎮圭、桓圭、信圭、躬圭。
《周禮》還記載玉璧是諸侯覲見國君或諸侯盟會時所持信物，亦可是互相餽贈的禮物。此外，璧也可以作為男女之間的聘禮。著名的《史記•項羽本紀．鴻門宴》記載公元前二○六年劉邦和項羽的一次宴會。張良代表劉邦致送項羽的禮物是一對白玉璧，送給亞父的是一隻玉斗。可見戰國時，上層以玉作為餽贈之物，已頗為普遍。這也和戰國、漢代出土的數量眾多的精美玉璧相呼應。此期，玉璧在裝飾、造型上都有了明顯的突破。不僅玉璧中心、環面部分裝飾各式動物、雲紋圖案，還在圓環外碾琢透雕紋樣，這就是學界所謂的出廓璧。漢代流行的「宜子孫」、「長宜子孫」等吉語，亦被融入圖案設計之中。這類玉璧，形制小巧，精雕細琢，用作佳禮，最為合適。
殮屍往生 溝通天地
《周禮》記載的玉璧的另一個功能是殮屍。據記載，死者周圍會安放六件玉器：圭在左、琥在右、璋在首、璜在足、璧在背、琮在腹，以取象方明。放置璧、琮的目的在於溝通天地，因璧圓象天，琮方象地。而琮外方內圓的橫切面實則是天地的結合，而上下貫通的圓孔，與璧中心之圓孔正可對接，天與地因此得以溝通；死者的靈魂亦可通過圓孔，得以順利前往另一個世界。雖然，目前的考古發掘尚未有與記載完全吻合的上述六種玉器的布列、組合出現，但這些玉器在墓葬中確實有發現。而且，玉璧、玉琮的殮屍功能，在良渚文化中已經有體現。
自西周以來，特別是戰國、漢代，隨着殮玉制度的發展和完善，玉璧不僅繫於掛在棺槨四周的帷幕之上，也見放置於棺蓋，鑲嵌於棺身，或是縫綴於玉衣的頭頂部位，鑲嵌於金屬框枕表面。這一做法在漢代達至鼎盛，之後不見。作為殮玉的璧，大都製作較為粗率，玉質亦不十分講究。有時會以金屬璧或陶璧作為替代品。漢代殮玉制度的完備和發達，與其時黃老之風盛行，追求長生思想不無關聯。古人認為玉具有保護屍體不腐的功能，穿玉衣、九竅塞玉能保護肉身，靈魂因此得以有所寄託。而玉璧在墓葬帳帷、棺內、棺外的廣泛運用，是否旨在構建一個天國的世界？
乾隆詩文詠玉璧
戰國、漢代盛行的龍鳳、螭虎、雲紋、蒲紋、穀紋玉璧，在宋、明、清各代依然有製作。除作為祭祀天地的禮器之外，更成為宋代以降玉器仿古的重要品類之一。製作精美的小件玉璧既可用於佩戴，亦可作珍玩之物，或是鑲嵌於其他器物表面作為裝飾，而大件的則多作為陳設品，如插屏。北京故宮藏嘉慶皇帝朝服像，其右側博古架下層即見有木架托玉璧作為陳設。乾隆帝對宮中所藏玉璧頗為關注，詠璧的詩文幾近二十首，其中又以詠穀紋璧為多見。穀紋作圓凸形，邊出一短彎線，類似種子發芽的樣子。乾隆帝將穀紋璧與農業相聯繫，以表達自己對四業之一——農業的重視和關注。
今日，在很多玉器店舖，都可以看到售賣玉或翡翠平安扣，其造型即來自璧。與西方的十字架一樣，璧實則蘊含着東方最古老和神秘的文化意涵，只不過已不為後人所確知。雖然如此，它依然是當今最能代表中華文化的象徵符號。
（本文圖片皆由作者提供。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文物館副館長）
特約主編﹕潘耀明
責任編輯﹕張志豪
編輯﹕王翠麗
文﹕許曉東
新石器晚期，中國境內不同地區的先民，不約而同地從當地主要用於製作工具的各種石料中，區分出了顏色、質地更為優越的「美石」，用來製作裝飾品或具有特別功能和意義的器物，創造了各具特色的玉器文化，最著名的如東北的紅山文化、安徽的凌家灘文化、江浙的良渚文化、湖北的石家河文化、陝甘青地區的齊家文化。儘管這些文化所製玉器的造型、紋飾各具特色，但都有玉璧的製作，雖然大小、形制不一定完全一致。早期的玉璧，個體較小，既有出土於墓主胸部者，亦有見於頭、腳部位，甚至墊於背部者。
玉璧是良渚文化最富有標誌性的器類之一。玉璧的製作和使用在良渚文化時期達到巔峰。良渚文化主要分佈在太湖流域，距今約四千五百至五千三百年。其高等級墓葬中，普遍隨葬石器、陶器、玉器，其中玉器的比例達百分之七八十。墓主全身常見環繞玉璧、玉琮（一種外方內圓的柱狀器）、玉鉞（斧形器）。玉璧或成堆疊放於死者近頭、腳處，或墊於身下，或覆蓋於身上，或環繞全身，一墓所出，有時可達二三十件，且直徑多在二十厘米左右，厚度可達一厘米，既重且厚，與其他很多地區的玉璧判然有別，表面多光素無紋飾，因此，應非一般裝飾品，而是具有特別的意義。學者相信，當時擁有此等玉器的，應是部落的首領，他們同時也是巫覡，執掌軍、政、宗教大權。玉璧是他們用來享神的禮物，是一種禮器。擁有玉璧同時也是等級、地位的象徵。良渚文化玉璧，在時代稍晚的石家河文化以及四川商代三星堆祭祀坑中亦有發現，表明古代跨地域間上層交流網的存在。
齊家文化玉璧除了發現於墓主胸前或臉頸之間的重要部位以及成組套於手腕之外，還見白玉璧、青玉璧各一，陳列於牆角的現象，暗示着玉璧所具有的祭祀功能。可以說，自公元前五千五百年至公元前二千五百年長達三千餘年間，玉璧相對其他玉器品類而言，無論分佈區域抑或出土數量，皆罕有可匹敵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雖然如此，夏商至西周，大型玉璧明顯式微，而出現直徑五厘米左右的所謂繫璧，用作佩飾，但數量稀少，且多光素。戰國至漢代，玉璧的製作又明顯勃興，表面裝飾當時流行的穀紋、雲紋、獸面、龍鳳、螭虎、吉語等圖案或文字，華麗而精美，與前代玉璧或璧形飾，判然有別。成書於戰國時期的重要儒家經典《周禮》，對包括玉璧在內的不少玉器的功能，有了明確的記載。這些記載，雖然不無臆測，但不少已得到考古發掘的證實。
玉璧功能：祭祀、別等第、禮物、隨葬
《周禮》大致記載了玉璧的四種功能：祭祀、別等第、禮物、隨葬。據《周禮．春官．大宗伯》，古人以不同顏色、形制的六種玉器祭祀天地、四方：「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青玉璧是作為奉獻給天的禮物，因為青像天的顏色，而圓形的璧，亦和古人天圓地方的觀念吻合。陝西扶風城關鎮案板坪村西周遺址灰坑中出土可套合的玉璧、玉琮各一件，應即是當時用來祭祀天地的。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的觀念，一直為歷代帝王所奉行，文獻有明確記載，比如清代以「黃琮禮地、蒼璧禮天、赤璧祭日、白璧祭月，太社、太稷以圭」。
《周禮》中又有所謂「六瑞」，用來區分等級：「周制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穀璧，男執蒲璧。」穀璧即裝飾穀紋的玉璧，蒲璧即裝飾蒲紋的玉璧。六瑞以大小、裝飾不一的圭、璧為標識，以示爵位等級之差別。但目前仍不能從傳世或出土玉器中分辨出鎮圭、桓圭、信圭、躬圭。
《周禮》還記載玉璧是諸侯覲見國君或諸侯盟會時所持信物，亦可是互相餽贈的禮物。此外，璧也可以作為男女之間的聘禮。著名的《史記•項羽本紀．鴻門宴》記載公元前二○六年劉邦和項羽的一次宴會。張良代表劉邦致送項羽的禮物是一對白玉璧，送給亞父的是一隻玉斗。可見戰國時，上層以玉作為餽贈之物，已頗為普遍。這也和戰國、漢代出土的數量眾多的精美玉璧相呼應。此期，玉璧在裝飾、造型上都有了明顯的突破。不僅玉璧中心、環面部分裝飾各式動物、雲紋圖案，還在圓環外碾琢透雕紋樣，這就是學界所謂的出廓璧。漢代流行的「宜子孫」、「長宜子孫」等吉語，亦被融入圖案設計之中。這類玉璧，形制小巧，精雕細琢，用作佳禮，最為合適。
殮屍往生 溝通天地
《周禮》記載的玉璧的另一個功能是殮屍。據記載，死者周圍會安放六件玉器：圭在左、琥在右、璋在首、璜在足、璧在背、琮在腹，以取象方明。放置璧、琮的目的在於溝通天地，因璧圓象天，琮方象地。而琮外方內圓的橫切面實則是天地的結合，而上下貫通的圓孔，與璧中心之圓孔正可對接，天與地因此得以溝通；死者的靈魂亦可通過圓孔，得以順利前往另一個世界。雖然，目前的考古發掘尚未有與記載完全吻合的上述六種玉器的布列、組合出現，但這些玉器在墓葬中確實有發現。而且，玉璧、玉琮的殮屍功能，在良渚文化中已經有體現。
自西周以來，特別是戰國、漢代，隨着殮玉制度的發展和完善，玉璧不僅繫於掛在棺槨四周的帷幕之上，也見放置於棺蓋，鑲嵌於棺身，或是縫綴於玉衣的頭頂部位，鑲嵌於金屬框枕表面。這一做法在漢代達至鼎盛，之後不見。作為殮玉的璧，大都製作較為粗率，玉質亦不十分講究。有時會以金屬璧或陶璧作為替代品。漢代殮玉制度的完備和發達，與其時黃老之風盛行，追求長生思想不無關聯。古人認為玉具有保護屍體不腐的功能，穿玉衣、九竅塞玉能保護肉身，靈魂因此得以有所寄託。而玉璧在墓葬帳帷、棺內、棺外的廣泛運用，是否旨在構建一個天國的世界？
乾隆詩文詠玉璧
戰國、漢代盛行的龍鳳、螭虎、雲紋、蒲紋、穀紋玉璧，在宋、明、清各代依然有製作。除作為祭祀天地的禮器之外，更成為宋代以降玉器仿古的重要品類之一。製作精美的小件玉璧既可用於佩戴，亦可作珍玩之物，或是鑲嵌於其他器物表面作為裝飾，而大件的則多作為陳設品，如插屏。北京故宮藏嘉慶皇帝朝服像，其右側博古架下層即見有木架托玉璧作為陳設。乾隆帝對宮中所藏玉璧頗為關注，詠璧的詩文幾近二十首，其中又以詠穀紋璧為多見。穀紋作圓凸形，邊出一短彎線，類似種子發芽的樣子。乾隆帝將穀紋璧與農業相聯繫，以表達自己對四業之一——農業的重視和關注。
今日，在很多玉器店舖，都可以看到售賣玉或翡翠平安扣，其造型即來自璧。與西方的十字架一樣，璧實則蘊含着東方最古老和神秘的文化意涵，只不過已不為後人所確知。雖然如此，它依然是當今最能代表中華文化的象徵符號。
（本文圖片皆由作者提供。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文物館副館長）
特約主編﹕潘耀明
責任編輯﹕張志豪
編輯﹕王翠麗
文﹕許曉東
留言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