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早上起來，尋常的一天，你沒有期待。
如常地梳洗，踩高跟鞋，等巴士，迫地鐵，直到穿過金鐘廊的玻璃天橋一刻，看到橋下的金鐘道，當眼的中線掠過一行十多架的單車隊，你揉一下眼，發現沒有看錯，對，是金鐘道的「中線」；你以為是他們是「廢青」，其實他們和你一樣是最貼地的「打工仔」；你道他們「好得閒」，其實他們和你一樣，正正經經「返緊工」，行動代號「天光Ride」。
「『天光ride』個名來自天光墟，意思就是晨咁早，大家都未用條路，咪擺住檔先囉，我唔阻你發達你又唔好阻我發達，現在天光ride也是這個原意，以軟性的手段融入馬路。」
沒有多餘的浪漫，也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行動合情合理合法，逢星期二早上以單車代步，或西行或東行，目標是「返工」，搞手之一阿鋒說︰「我們要做的，是最生活、最日常的一個活動。」
七時前出發 大馬路大聲笑
早上六時四十五分，集合於上環文娛中心對外空地，沿德輔道中起步，力氣從一隻腳慢慢換轉入另一隻，數十米後，運轉圓熟，本來疏落的十多架單車拉近、合攏，形成一個小車隊，向太古坊向進發。領頭的是Hughes，負責在前面探路，向後打手勢示意大家減速、停下等待、或轉線，包尾的是阿峰︰「你放心，今日我負責殿後，全程睇實你。」
記者於是安心，放鬆感受在鬧市大馬路上馳騁的快意，也在腳下一踏一踹之間，重新思考與城市的連結。經過公園時看大媽們晨操習舞，紅綠燈前睡眼惺忪的白領行人，盡是在既有點接點的運輸系統之下，被預設屏蔽掉了的城市景觀，忘形之際，冷不防背後多了一架旅遊大巴，慌亂間瘋狂加速向前狂飈，大巴卻沒有乘勢逼近。
「七點到八點是黃金時間，尤其頭半個鐘，搵食車未出動，司機也相對有耐性。」阿鋒邊示意不用急︰「所以車隊的好處是，一大堆人，司機通常會客客氣氣，也有保護作用。」另一隊友插口︰「可能佢平日都係踩車嘅呢？」說畢眾人大笑，在車隊之中趨前落後，邊踩車邊和不同人大聲聊天，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訪問體驗，途中還會有其他人加入、離隊上班，然後大家會停下來揮手道別，高聲呼喊「今晚見」，看街上行人你眼望我眼，像看表演，單車友覺得好笑︰「係咪好正呢？係條街度大聲講Bye Bye。」
理直氣壯踩上中線
離開德輔道中轉入遮打道，再經紅棉路踩上繁忙的金鐘道，和記者先前想像，在馬路以單車代步，必然是孤苦委屈地、自我邊緣在左線的最左端的景况不同，車隊大部分時間理直氣壯地走左中線︰「留在中線，其他車喜歡去左線轉左又得，鍾意出快線爬我地頭又得，反而靠左線好危險，其他車一旦轉左，好多時就夾過來。」只是到了灣仔駱克道，情况卻有多少尷尬，左線泊滿了違例停泊的汽車，雙線變單線，後面的貨車司機看不清狀况，強行想切入超車，卻可憐地給卡在一分為二的單車隊前後中間，在好一段窄長車路之中龜速前行︰「無計，唔關我哋事。」
闖上誰的路？
過了銅鑼灣是轉捩點，七點半過後，原本風平浪靜的路面開始緊張起來，幾百米後方的一架「搵食車」，十多秒無間斷的奪命「響號」，自遠而近，車未至聲先至，到頭來還不過是在車隊旁邊超車掠過，「響號」純粹態度宣泄︰「無意義㗎，阻得佢幾多秒呢？純粹發泄。」但也有真的按捺不住的司機，北角渣華街一段，一間私家車突然切線，從中劏開正在左線行駛的車隊，駛入旁邊的廉政公署總部大樓，每次活動都會出席支持的香港單車同盟主席杜立民（Martin Turner）衝入大廈和他理論，擾攘一輪後，氣氣冲回來︰「這是犯法的，應該要報案。」我問他，後來那司機如何說，身經百戰的杜立民無奈︰「他說我們很危險，擋在他前面，而他所說的危險，不過是指我們『在路上出現』這回事，不是我們真的做出了任何危害路面安全的行為；不過這是非常普遍的想法。」杜立門引述當事人英文的一句「You were in my way」更傳神達意，誰的路？原來是「我的路」，駕駛者對於單車使用者權利的無知，不說自明。
社區實驗 從政府角度出發
我問眼前這個自一九九四年便移居香港的倫敦人，相比起香港，在外國推廣單車代步是否容易得多，杜立門不以為然︰「我不會說他們比較易，我們比較難；每個地方也有他們要克服的問題，我們沒有洛杉磯式的城市擴散（spread out），沒有哥本哈根的嚴峻寒冬，也沒有波哥大街上的槍擊罪案，但他們一樣以單車代步。」
執筆之際，哥本哈根刷新了歷史，全市265,700架單車，超越了252,600輛汽車。哥倫比亞的首都波哥大，更是另一個成功例子，加拿大城市學家查爾斯．蒙哥馬利（Charles Montgomery），多年前騎着單車追逐波哥大（Bogotá）市長恩里克．潘納羅薩（Enrique Penalosa），跟這位聞名世界的「快樂市長」參觀他的快樂城市。從前波哥大是罪案之都，交通意外頻生，空氣污染嚴重，潘納羅薩上任後銳意改革，撤除路面汽車，只餘下巴士，又鼓勵市民以單車代步，結果成功改造了波哥大。查爾斯將他在哥倫比亞的所見所聞寫成Happy City︰Transforming Our Lives Through Urban Design一書，向世界展示波哥大的「快樂實驗」。
常說香港人不快樂，今天記者看到車隊的眾人卻是每一個都笑容綻放，彷彿人人都是「快樂市長」，只不過他們沒有公權力，只能夠靠微小的力量一點一點去實踐，阿鋒說，其實他們更像西班牙的Podemos︰「民間自發，因為是供和求的關係，沒有需求，政府一定不會提供支援，所以我們便是要在民間去集結這個demand，同時多方面去切入香港政府的政策。」西班牙近年極速冒起的政黨Podemos，透過社區互助和實踐，由下而上去回應及處理社會問題︰「最終單車運動可以普及的話，最理想是，自己在同區，約好一個時間便一同出發，變了每一個小社群自己去做。」
他們的目標是集結意同道合的一百人︰「一百人會有一個好深的定義，會有一個很強大的mass，整個車隊會成分鐘都未過晒，這一種矚目度，足以喚醒一些人留意，屆時我們會和各方媒體，甚至外國的媒體，表示我們相信香港政府會支持我們的，希望他會做一些最基本的事情，例如，在香港島的一些馬路上加一個三角形的單車牌，對他們來說是effortless，對我們來說卻是很大的鼓舞。」有別於傳統團體硬碰硬的爭取手法，「我哋會企喺佢（政府）嗰面諗，不是一味覺得，我哋爭取你幫我哋諗掂佢，我哋自己有方法，只要你接納就ok」。
不是消閒 也不阻路
活動前一天，林鄭月娥在論壇上發表了她的七千字「臨別贈言」，主動提起單車︰「過去多年，特區政府一講到單車，就說它只是消閒，是一種leisure。但今屆政府在張炳良局長的破格思維下，其實單車已經有一個新的任務，就是令我們這個城市更易行、易達，空氣更清新。」所謂破格，卻是在新發展區建單車徑，張炳良多年前已一錘定音，指香港道路交通繁忙，故「不鼓勵市民在市區以單車作交通工具」。
「我們不需要在最繁忙的時間衝出去和他們爭路，其實我們一朝早七點到八點踩單車，比人『呠』的次數是少之又少，證明了條路，多車是忙，但其實大家可以互相遷就。」想起有一個燈位，其中一名隊友小丸一腳踏空，起步狼狽，大後方的汽車看不清狀况「砵」聲大作，唯有小丸背後的司機沒有「砵」，也沒有急於切線超前，反而徐徐而行幫她「頂」住後方車輛︰「所以朝早七點至八點時間的司機真是幾抵讚的，我相信司機中有部分是天使一半魔鬼，我哋咪將另一半拉返去天使嗰邊囉。」滴水穿石，靜水流深，阿鋒和其他人，要用時間來作一場競賽︰「如果我們也可以恆常地每一個星期二都出現，他們（恆常道路使用者）會慢慢覺得：咦？原來這一件事是每個星期也會發生的。開始慢慢適應 （路上）有單車。」
重掌生活 收工也可ride
入夜後，記者踩上癮，再一次加入「收工Ride」行列，從太古東行回到上環。途中阿峰問︰「今天的經驗有沒有超出你預期的地方？」我隨意捎來幾個日間的觀察敷衍過去，直到再一次經過金鐘道，想起今早經過這裏時，或更早之前，同樣有過的那種充盈胸臆間的朝氣和狂喜，可以掙脫舊規則，重掌自主的那種吐氣揚眉的歡快，曾經是如何的熟悉。
「當一個人連返工放工都要睇住幾多點先有車，其實是給恆常的系統控制了他的思想，但有了單車就不用理那些事，這是一個自主性的build up，當大家可以更進一步可以掌握自己個生活，思想都會開放一點，一步步，重奪番個馬路，屬於我們的馬路。」阿峰說。
我在腳踏上站起來，大口吸進金鐘道上那久違了的自由空氣，腦中翻到Happy City的一段，查爾斯按下腦中思緒奔騰和要對市長的追問︰「But for a moment I forgot my questions. I let go of my handlebars and raised my arms in the air of the cooling breeze, and I remembered my own childhood of country roads, after school wandering, laze rides and pure freedom. I felt fine. The city was mine.」
單車代步 如何普及？
港島區的單車泊位少之又少，尤其在單車代步普及來到之前︰「是雞先和蛋先的問題，若然路面上沒有單車，便不會有單車泊位出現，在社會轉型的階段，作為開荒的一班人，即是我哋，其實是好需要用創意去解決問題。」包括與人相約的地方，或踩完單車後大汗淋漓要如何處理。現時阿峰會把單車泊上公司，看似麻煩，卻意外與公司老闆和同事開啟了有關單車代步的對話︰「他們會話，咦？原來可以踩單車返工的？」
將來他們希望活動普及後，可以與一些私人發展商商討，鼓勵大型商場在門前空地的當眼處設置泊位，還使用單車的顧客一個名份。
文﹕梁仲禮
圖﹕梁仲禮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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