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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墨西哥對峙」（Mexican standoff），是電影的常見場面、吳宇森電影的招牌鏡頭。兩路、三路、多路人物各持武器，抵着其他人的腦袋；只要一人扣扳機，所有人都會開火，結果是全輸。但對峙中自然沒有人願意先放下手中武器，因為我沒了槍，對方極可能一槍便解決了我。固然大家一同往後退保住命兒才是理性選擇，但情緒主導及策略考慮之下，往往理性的方案是極難執行的。
「膽小鬼遊戲」（chicken game）也是類似，據說是1950年代美國的公路遊戲，對此筆者有一宗教層次的閱讀。遊戲玩法是兩人在公路上駕車迎頭高速駛去，看哪個膽小的便扭過方向盤避開碰撞，逃逸的那方便是輸家，被視為「膽小鬼」（chicken）。宗教意味者，就是說，誰才是膽小鬼？陷在此困境中，被別人笑「膽小鬼」重要，還是大家保命重要？
戰鬥邏輯主導香港
今日的香港已陷入這種處境。記起20年前的一句電影對白，以現在香港處境聽來便特別有意思：「真正的敵人是戰爭本身。」（the true enemy is war itself；註）在戰鬥中，便由戰鬥的邏輯主導；「火遮眼」加戰場上的考慮，雙方即使不情願，也「身不由己」地被戰鬥的邏輯拉了下去，陷在當中而不能自拔，最後以互毁告終。筆者的朋友中，有「深藍」、「偏藍」、中間、「偏黃」、「深黃」，近幾年來與他們討論時局，免不了要聽他們大罵對方立場一番；但無論是何種立場，罵完之後總會擔心這樣對峙下去，最終是「一鑊熟」收場，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可有趣的是，發表完「一鑊熟」的憂慮後，結論總又是認為是對方先錯、錯得最多，對方應負最大責任。
這幾年香港不是愛與和平主導、不是大家討論香港要往何處去的氛圍下主導，而是戰鬥的邏輯主導。主導事情發展的，是在戰鬥過程中積累的仇恨，以及如何保護己方的戰術優勢（甚至不是較宏觀的戰略優勢）。香港的遠像要怎樣、大局什麼的，你還聽到有人關心討論嗎？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打我一拳我不踢你兩腳是對不起自己，這才是現時的主題。
在此「火遮眼」的時候，不是講道理擺證據的時候。流過眼前的資訊，都會被腦裏的強烈情緒，篩選得只有自己預期聽到的聲音。固然，現在看來也是有很多討論，但很多所謂「道理」、「理由」，筆者看來，也只是證立己方行為而已。例如說甲君有某些出格行為言論，看來是「做錯」的吧，甲方人馬總可找到理由，說是對方先做了錯事，「先撩者賤」，我方所謂錯者，是對方的過分行為激發出來的；要我改過認錯，就先要對方改過。如此這般追溯上去，大可以追溯到年代更久遠、幾代以前犯下的罪業，結果是沒完沒了的繼續鬥下去。
情緒主導、氣往上衝，自然不願退卻，但從策略上講，也是不能退的。跟從者很懂得「夾實」領袖，領頭人物只要一有退讓的迹象，即被己方支持者圍剿，指摘領導出賣運動。作為領袖，即使心裏未必這樣想，只要他一日仍想留在這個領袖的位置，也只能將口號愈喊愈盡，還可以怎樣退？而且領頭人物也會擔心自己稍退一步，對方即會得「理」不饒人、有權用到盡、盡情地攻擊踐踏，至我方死無葬身之地。
社會文明瓦解 滑向暴力方式解決問題
但這局面難捱之處，不止是要忍受對家那討厭的「敵人」，還是因為有了那個「敵人」，使得我這方那幾號行為極端、言論出格的人物，我也要接受，甚至要為他們說項開脫。因為對面有豺狼，我便要接受以至包庇我這邊的猛獸。要忍受對方那個相當討厭的甲君已不容易，還要忍受我這邊幾個討厭程度不在其下的乙君，你說多慘？以筆者所認識兩邊陣營的支持者，也有這種痛苦；但兩方人馬都會說，我也知我這邊的猛獸不是好東西，但他們變成猛獸，是對方造成，要他們收聲，前提必然是對方消失了。這又回到上頭所說，大家都會追溯至石器時代對方陣營所犯的錯，以致產生今天我方的出格行為。此所以，我們都傾向容忍、接納，以至包容一些正常狀態下超越自己道德底線的行為，只要是在己方陣營內便可被視為「必然的惡」、「非常手段」。整體而言是社會的文明一步步瓦解，滑向以各種暴力方式（包括制度、言語、肢體）解決問題。
除了和解 難道還有其他出路？
只有和解，才是出路。筆者心知「和解」兩字一出，即會被視為書生之見。筆者很相信這篇文章本身會被視為綏靖主義、忽略大是大非只求討好各方的「鄉愿」。但除了和解，難道還有其他出路嗎？難道真相信殲滅「敵人」是出路嗎？這是法國大革命雅各賓黨的出路、是毛澤東鬥爭哲學「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出路。我就看不到把對方趕盡殺絕，除了累積更多仇恨，濃化不開，還會使香港解放到哪裏。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就已聽到「你要玩，我同你玩落去！」又有說「特首應解散立法會！」我想不到這些主張，除了說明大家滿腔怒火，還能為香港帶來多少希望。香港不需要仇恨、不需要扣帽子；香港需要和解，需要對其他人、其他立場的聆聽與理解，及對己方的反省。我不知怎樣從現在的對立狀態，跳到和解的路上，不知怎樣叫各方放下抵着對方頭上的槍，但我相當清楚，只有放下槍才是出路。筆者期望，香港人不要「理直氣壯」地向着互毁的方向前進。
註：1995年電影Crimson Tide，港譯《紅潮風暴》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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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小鬼遊戲」（chicken game）也是類似，據說是1950年代美國的公路遊戲，對此筆者有一宗教層次的閱讀。遊戲玩法是兩人在公路上駕車迎頭高速駛去，看哪個膽小的便扭過方向盤避開碰撞，逃逸的那方便是輸家，被視為「膽小鬼」（chicken）。宗教意味者，就是說，誰才是膽小鬼？陷在此困境中，被別人笑「膽小鬼」重要，還是大家保命重要？
戰鬥邏輯主導香港
今日的香港已陷入這種處境。記起20年前的一句電影對白，以現在香港處境聽來便特別有意思：「真正的敵人是戰爭本身。」（the true enemy is war itself；註）在戰鬥中，便由戰鬥的邏輯主導；「火遮眼」加戰場上的考慮，雙方即使不情願，也「身不由己」地被戰鬥的邏輯拉了下去，陷在當中而不能自拔，最後以互毁告終。筆者的朋友中，有「深藍」、「偏藍」、中間、「偏黃」、「深黃」，近幾年來與他們討論時局，免不了要聽他們大罵對方立場一番；但無論是何種立場，罵完之後總會擔心這樣對峙下去，最終是「一鑊熟」收場，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可有趣的是，發表完「一鑊熟」的憂慮後，結論總又是認為是對方先錯、錯得最多，對方應負最大責任。
這幾年香港不是愛與和平主導、不是大家討論香港要往何處去的氛圍下主導，而是戰鬥的邏輯主導。主導事情發展的，是在戰鬥過程中積累的仇恨，以及如何保護己方的戰術優勢（甚至不是較宏觀的戰略優勢）。香港的遠像要怎樣、大局什麼的，你還聽到有人關心討論嗎？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打我一拳我不踢你兩腳是對不起自己，這才是現時的主題。
在此「火遮眼」的時候，不是講道理擺證據的時候。流過眼前的資訊，都會被腦裏的強烈情緒，篩選得只有自己預期聽到的聲音。固然，現在看來也是有很多討論，但很多所謂「道理」、「理由」，筆者看來，也只是證立己方行為而已。例如說甲君有某些出格行為言論，看來是「做錯」的吧，甲方人馬總可找到理由，說是對方先做了錯事，「先撩者賤」，我方所謂錯者，是對方的過分行為激發出來的；要我改過認錯，就先要對方改過。如此這般追溯上去，大可以追溯到年代更久遠、幾代以前犯下的罪業，結果是沒完沒了的繼續鬥下去。
情緒主導、氣往上衝，自然不願退卻，但從策略上講，也是不能退的。跟從者很懂得「夾實」領袖，領頭人物只要一有退讓的迹象，即被己方支持者圍剿，指摘領導出賣運動。作為領袖，即使心裏未必這樣想，只要他一日仍想留在這個領袖的位置，也只能將口號愈喊愈盡，還可以怎樣退？而且領頭人物也會擔心自己稍退一步，對方即會得「理」不饒人、有權用到盡、盡情地攻擊踐踏，至我方死無葬身之地。
社會文明瓦解 滑向暴力方式解決問題
但這局面難捱之處，不止是要忍受對家那討厭的「敵人」，還是因為有了那個「敵人」，使得我這方那幾號行為極端、言論出格的人物，我也要接受，甚至要為他們說項開脫。因為對面有豺狼，我便要接受以至包庇我這邊的猛獸。要忍受對方那個相當討厭的甲君已不容易，還要忍受我這邊幾個討厭程度不在其下的乙君，你說多慘？以筆者所認識兩邊陣營的支持者，也有這種痛苦；但兩方人馬都會說，我也知我這邊的猛獸不是好東西，但他們變成猛獸，是對方造成，要他們收聲，前提必然是對方消失了。這又回到上頭所說，大家都會追溯至石器時代對方陣營所犯的錯，以致產生今天我方的出格行為。此所以，我們都傾向容忍、接納，以至包容一些正常狀態下超越自己道德底線的行為，只要是在己方陣營內便可被視為「必然的惡」、「非常手段」。整體而言是社會的文明一步步瓦解，滑向以各種暴力方式（包括制度、言語、肢體）解決問題。
除了和解 難道還有其他出路？
只有和解，才是出路。筆者心知「和解」兩字一出，即會被視為書生之見。筆者很相信這篇文章本身會被視為綏靖主義、忽略大是大非只求討好各方的「鄉愿」。但除了和解，難道還有其他出路嗎？難道真相信殲滅「敵人」是出路嗎？這是法國大革命雅各賓黨的出路、是毛澤東鬥爭哲學「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出路。我就看不到把對方趕盡殺絕，除了累積更多仇恨，濃化不開，還會使香港解放到哪裏。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就已聽到「你要玩，我同你玩落去！」又有說「特首應解散立法會！」我想不到這些主張，除了說明大家滿腔怒火，還能為香港帶來多少希望。香港不需要仇恨、不需要扣帽子；香港需要和解，需要對其他人、其他立場的聆聽與理解，及對己方的反省。我不知怎樣從現在的對立狀態，跳到和解的路上，不知怎樣叫各方放下抵着對方頭上的槍，但我相當清楚，只有放下槍才是出路。筆者期望，香港人不要「理直氣壯」地向着互毁的方向前進。
註：1995年電影Crimson Tide，港譯《紅潮風暴》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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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本報編輯基於篇幅所限，保留文章刪節權，惟以力求保持文章主要論點及立場為原則﹔如不欲文章被 刪節，請註明。
3.來稿請附上作者真實姓名及聯絡方法（可用筆名發表），請勿一稿兩投﹔若不適用，恕不另行通知， 除附回郵資者外，本報將不予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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