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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地毯 編織中亞文明長青網文章

2016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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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mitted by 長青人 on 2016年08月20日 06:35
2016年08月20日 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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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今年春節參加了旅行團到伊朗旅遊,重頭戲當然是伊斯法罕的清真寺群、波斯波利斯古城遺址,以及設拉子詩人哈菲茲(Hafiz)的墓園,從宗教、歷史和文學了解這個長期被西方妖魔化的文明古國。行程唯一的購物點,是伊斯法罕的地毯店。在店主的游說下,買了一張一米乘一米半產自庫姆(Qum)的絲織地毯,說是全店最好的貨色,討價還價後以五千多美元成交,心裏有些肉痛。店主說不貴了,這張精細的地毯共拴了二百萬個結,工匠要花兩年才織成,人工成本也差不多。一般伊朗人的月薪在三百美元左右。


返港後對這張波斯地毯反覆觀賞,才發現它不僅是一件工藝品,當中展現的圖樣紋飾其實是一些文化符號,可引領我窺探中亞文明。不久我再買了產自卡尚(Kashan)和納因(Nain)的地毯,並開始鑽研波斯地毯的歷史源流,但發現嚴謹的學術著作不多,一般的書籍、文章大都出於收藏家或地毯商人之手,流於零碎和片面。這歸咎於兩個原因。首先,地毯為編織品和日用品,長期保存不易,大部分傳世的文物地毯都是十六世紀以後的產物。其次,地毯作為手工藝品,其編織過程缺乏文獻紀錄。事實上,古代地毯工匠大部分都是目不識丁。


構圖用色 反映民族宗教風俗

很多人對波斯文化一知半解,其認知和印象可能來自《一千零一夜》的飛毯,《倚天屠龍記》的波斯明教聖女小昭,或是《戰狼三百》被醜化的薛西斯一世(Xerxes I)。事實上,薛西斯絕非野蠻嗜血的魔君,公元前五世紀波斯阿契美尼德(Achaemenid)王朝的疆域橫跨歐亞非三洲,統治一千六百萬人,是世界歷史上首個大帝國,開創了文治武功的盛世,中國當時仍處於春秋戰國的紛亂時期。阿契美尼德王朝除留給後世波斯波利斯古城遺址外,還有一張現存最古老的地毯,在一九四九年於西伯利亞巴澤雷克(Pazyryk)墓穴所出土。專家認為地毯很可能產自波斯,或受其工藝風格所影響,該地毯現為聖彼得堡艾米塔吉博物館所收藏。


伊朗地區自古有很多游牧民族聚居,如庫爾德(Kurd)、亞美尼亞(Armenian)、土庫曼(Turkmen)、卡什加(Qashqai)、俾路支(Baluch),以及於波斯(Fars)地區活動的部落。他們的婦女均精於編織地毯,以棉線作經緯線交織成地毯底基,並在經線上以羊毛線拴結,再與地毯底基牢牢地壓緊。這類栽絨地毯西方稱為knotted pile carpet,十分堅固耐用。根據拴結方法,又可分為波斯結和土耳其結兩類。游牧民族的地毯的構圖和用色各異,以幾何和線形圖案為主,紋飾多樣化,反映不同民族的宗教和風俗,並以口傳心授方式傳承工藝。地毯的用途廣泛,可用於搭建帳篷,席坐或臥鋪,亦可織成各種的日用品。由於質優精美,地毯成為部族間以物換物的商品。


隨着絲綢之路的開通,波斯地毯亦成為絲路貿易的商品,銷售至絲路沿線地區,西至歐洲,東達中國。近代將這條貿易路線稱作絲路地毯帶:西起土耳其安納托利亞、高加索東部、伊朗、阿富汗、印度北部,以至中國新疆。地毯一詞的德文為teppich,法文和希臘文為tapis,意大利文為tappeto,均源自波斯語tab一詞。地毯於中國古稱毾(登毛),是外來語,最早見於魏晉時期的史傳,《魏略.西戎傳》和《後漢書.西域傳》都提及大秦、波斯等西域諸國盛產毾(登毛)。學者勞費爾(Berthold Laufer)認為毾(登毛)源自中古波斯文tab一詞,意即編織地毯,可證波斯與栽絨地毯的淵源。


融合波斯與伊斯蘭文化

公元七世紀,阿拉伯倭馬亞(Umayyad)帝國消滅了波斯薩珊(Sasanian)帝國,其版圖橫跨非洲和中亞,並推行伊斯蘭化。波斯地毯亦增加了一項新的功能,就是用於伊斯蘭教徒每天五次的祈禱。這些稱為祈禱地毯的構圖和紋飾加入了伊斯蘭的宗教元素,例如清真寺的壁龕(mihrab)和《古蘭經》封面徽章圖案(medallion)的設計。伊斯蘭文化藝術以宗教信仰為主體思想,在建築、繪畫、工藝和文學等不同範疇都體現伊斯蘭的宇宙觀和《古蘭經》的教義。波斯文化與伊斯蘭文化結合後,仍保持其獨特的傳統和歷史認同,波斯地毯也反映這兩種文化的交融。


可惜這時期完整的波斯地毯無法保存下來,伊朗的歷史文獻殘缺不全,文物古蹟亦為戰亂所破壞,使我們對於中古時期波斯的文化歷史,無法全盤了解。近年一些考古出土的波斯地毯碎片,只能提供一些零碎的歷史資訊。幸好十三世紀開始在伊朗流行的細密畫(miniature) ,提供一些有用的線索。這些書籍手抄本的封面或插圖繪有當時生活的場景,當中有各式各樣波斯地毯的圖樣,有助我們重構波斯地毯的歷史。


十六世紀的薩法維(Safavid)王朝中興了波斯帝國,重現昔日在軍事、政治和文化上的輝煌。阿拔斯一世(Shah Abbas I)悉心經營伊斯法罕,繁華為當世之冠,有半個天下的美譽。阿拔斯也視地毯為重要產業,將波斯地毯的發展帶進了黃金年代。他在宮廷設立作坊,組織一支專業的工匠,織造當世最好的地毯。地毯的技術和設計也進行改革,使用更精細、更柔軟的毛絨和絲線,可織出拴結更多,密度更高的圖案。在設計上更重視藝術美感,使用更多的曲線和色彩。構圖亦更多樣化,以植物花卉為主流,廣泛使用纏枝、藤蔓、棕櫚葉、繁花等圖案,並發展出不同種類的設計,例如生命之樹、花瓶繁花、波斯式花園、祈禱壁龕和狩獵等。同時,作坊亦開始織造面體龐大的地毯,供清真寺、歐洲宮廷和教堂使用。


如想觀賞這時期最好的精品,可到英國維多利亞及阿爾伯特博物館。該館展出的阿爾達比勒(Ardabil)地毯,產自十六世紀的卡尚,反映當時地毯工藝的最高水平。阿拔斯常以地毯為外交禮物,送贈羅馬教廷和歐洲王室。在經濟上,地毯與生絲是主要的外銷貨品,有助紓緩當時的貿易逆差和通脹問題。阿拔斯在伊朗建立了四個地毯中心,包括卡尚、伊斯法罕、大不里士(Tabriz)和克爾曼(Kerman)。這些地毯作坊以國企方式營運,專門接受歐洲訂單,再交由專業工匠生產和付運。


薩法維帝國與土耳其奥斯曼帝國、印度莫臥兒帝國為當時伊斯蘭世界三大帝國,操控歐亞間的陸路交通。三國都以生產優質地毯而聞名,風格上繼承了波斯的傳統。土耳其安納托利亞的游牧部族精於編織地毯,至蘇萊曼一世(Suleiman I)時,開始將地毯生產企業化,他也在宮廷設立作坊,招攬大批來自大不里士的波斯地毯工匠,以提升地毯的設計和織造水平。奥斯曼帝國握歐亞交通的咽喉,得以威尼斯為轉運及貿易中心,向歐洲大量出口地毯。信奉什葉派的薩法維帝國與信奉遜尼派的奥斯曼帝國長年交惡,戰火不斷。彼此都面對因美洲白銀湧入而出現的通脹問題,故積極對歐洲拓展生絲和地毯出口,也是國際貿易的競爭對手。


歐洲王室追捧 天主教堂收藏

西方社會對波斯地毯的興趣,最早始自十字軍東征。至文藝復興時期,波斯地毯深受歐洲王室貴族所喜愛,成為宮殿居所的工藝裝飾品,以顯示其品味和財富。現存不少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像畫,背景都有土耳其或波斯地毯為裝飾,例如意大利的洛托(Lorenzo Lotto)、德國的小霍爾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和荷蘭的梅姆林(Hans Memling)等畫家的作品。這些畫作不乏宗教人物如處女瑪麗、聖人、天使等,反映出具伊斯蘭教色彩的波斯地毯不但為天主教社會所接受,而且成為時尚。二○○五年於聖伯多祿大教堂舉行的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喪禮上,教宗的靈柩放置在一張二十世紀初伊朗赫列茲(Heriz)的地毯上,相信地毯在教堂已鋪設多年,成為東西文明交往的見證。


十八世紀三大伊斯蘭帝國國力衰落,也令波斯地毯的生產和出口好景不再。歐洲各國開始設置自己的地毯作坊,以滿足國內市場需求。十九世紀再次出現波斯地毯熱,並且普及至一般歐美家庭,使地毯買賣再次成為一門有豐厚利潤的生意。自二十世紀起,美國一直是伊朗地毯出口的重要市場,約佔出口數額的五分之一。但在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及美國大使館人質事件後,波斯地毯輸美一直受到限制,至二○一○年更因核問題而實施全面禁運。地毯是伊朗繼石油之後最主要的貿易品,全國有一百五十萬人從事這行業。全面禁運後,地毯貿易額從每年的十億美元下跌至三億美元。二○一六年一月美國解除對伊朗禁運,地毯又可再次輸美。現時伊朗地毯的價格低迷,比十多年前下降了四成,很多人都期待解禁後地毯價格可以回升。但伊朗地毯業要面對印度、巴基斯坦和中國的競爭,這些國家能以較廉價的勞工,生產伊朗風格的地毯,但價格只需伊朗貨的三分之一。


栽絨織法 經絲路傳入中國

中國古人席地而坐,席可分涼席和暖席兩類,前者用草或竹編織,暖席由動物毛髮擠壓而成,亦稱氈。波斯地毯及其栽絨織法約於魏晉時期經絲路傳入中國,但只於新疆和寧夏等回民地區較流行。至明清兩代,紫禁城皇宮內大量鋪設地毯,對地毯的需求殷切,也推動了地毯的生產和工藝的發展。當時在皇宮造辦處下設有地毯作坊,按照帝王的喜好織造地毯。於新疆、寧夏、蒙古、甘肅和蘇州等地亦設有專門承接宮內訂單的作坊,這些地毯採波斯織法,部分布局和式樣受波斯風格影響。故宮博物院現時收藏一千多張宮內地毯,包括一些外國進貢的舶來品,當中有產自波斯的精品。


香港荷李活道、雲咸街一帶曾經是波斯地毯店的集中地,但風光不再,現時只剩雲咸街六十七號一家,有四十多年歷史,店主是巴基斯坦人。其他的波斯地毯店在皇后大道東、鴨脷洲海怡廣場和數碼港商場仍有零星幾間,主要由印巴裔人士經營,也是幾代人的生意,但經營環境已大不如前。他們賣的都是些好貨色,以伊朗生產的作坊地毯為主,價格尚算合理,與歐美市場相若。我的納因羊毛地毯就是從海怡店購入,價格比倫敦約翰路易斯(John Lewis)百貨公司的網購還便宜。某瑞典家具連鎖店近年也在港出售波斯地毯,主要是伊朗西北部游牧部落的幾何圖紋地毯,價廉物美,只需幾千港元。


近日有關一帶一路的討論十分火紅,除政治和經濟的考量外,促進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其意義可能更深、更遠。長久以來,中西社會對中亞文明普遍存在着無知與偏見,甚至還有人以十九世紀進化論式的思維,企圖改變這些國家的政治和文化。這是時候作出反省和改變。我們應先從認知入手,多了解兩河流域和印度這兩大古老文明,有空更可到絲路地毯帶城市走走,逛逛琳琅滿目的地毯店,或者買一張波斯地毯,把中亞文明帶回家。順帶一提,伊朗不是戰火連天的敘利亞,比起最近飽受伊斯蘭國炸彈困擾的土耳其、伊拉克和巴基斯坦安全得多,伊朗人對中國人也是蠻友善的,及早向絲路進發吧。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歷史學博士、香港文史工作者。)


文﹕吳志華

特約主編/潘耀明

責任編輯/張志豪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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