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經過中共長達27年的否定和屏蔽，今天提及六四，相信很多人第一反應會是「還有多少人記得（或了解）」。有的消息的確令人吃驚：香港本土派已有人主張不再紀念六四。大陸年輕人呢？一個參照是，對雖然時隔更遠但在大陸尚完全允許回憶和討論的文革，他們也已印象模糊而錯亂。
大陸青年對六四認知呈指數級萎縮
更直接的檢驗來自筆者一次短暫而失敗的聊天，對方是20歲出頭的大學生。儘管事先估計到她因筆者平日的公共言論可能對談話感到緊張，筆者還是沒料到她對「你們中間還有多少人知道六四」的問題只答以4個字「我不了解」。其實如果聞所未聞，她更大可能是聽不懂這個問題。果然，對是否不敢談論的問題，她關心起聊天是否有什麼目的。即使沒有目的，她也搬出了「作為女生對這方面不是很感興趣」的笨拙解釋，卻又趕緊聲明「我不懂只是我自己孤陋寡聞，並不代表現在的有志青年」。
可見，對六四，中共在青年心目中塑造的印象——「政府和書上說反動，但又非常害怕提起，探究和討論它將直接影響個人前途」，對中共自身也並不有利。
當然，中國的現狀也足夠複雜：中共民心快速流失，統治卻也快速暴力加固，青年於這種加固中又尚有為五斗米折腰甚至歲月靜好的一定空間。這使六四更像一頭房間裏的大象，誰都知道它在那兒，卻都因可以避開而無視。
即使是六四一代，也不乏因生存需要和表現良好而躋身維穩和愚民隊伍之輩，已屆百歲的許家屯更對中共的前途和自身被原諒充滿希望，為此甚至與自由派敬而遠之。從並未親歷但不少人仍有清晰認識的「80後」開始往下，對六四的認知呈指數級萎縮。
問題根源沒變 反變本加厲
必須承認，一個27年只能在香港維園點蠟燭、在大陸電腦上翻牆看維基的社會運動已不是還有沒有動員力的問題，而是早已無法作為現實中的社會運動存在。
可是也要看到，基本不知道六四的大陸民眾不等於不會產生與六四殊途同歸的目標。相反，這種必要性、迫切性和可能性正迅速增長。
我們看到，完全無法示威和結社的大陸，表達訴求、傳播思想、凝聚共識和力量的過程卻從未沉寂並從來不會缺少方式。隻字不准提六四的輿論環境下，對六四印象模糊的新一代青年完全可能在無意之中產生與當年一樣的困惑、思考、衝動和行為，因為需要解決的問題和產生問題的根源沒有變，反而變本加厲、困獸猶鬥。新的社會現實下，社會被傷害、波及、刺激和警惕起來，對現實不滿起來，對自身利益和國家前途不安和焦慮起來的階層遠較六四更為廣闊。
沒民主保障 本土不過是待宰羔羊
包括在香港，六四即使對本土派當下的動員已無價值，本土派也極不情願與大中華思想和「民主中國」牽扯，他們面對的壓城黑雲難道不是與六四時代、與今天大陸民眾面對的邪惡同源？包括台灣在內，各有各的一台戲，但最大的對手卻是同一個。而且可以肯定，陸港台三方民眾之任何一方都很難單獨戰勝這個對手。中共尚且對金正恩惺惺相惜，香港卻有人以為能任由大陸沉淪而香港民主獨善其身，不懂得沒有民主保障，本土不過就是待宰的羔羊。而大陸也有民族主義本位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對本土意識高漲的港台年輕一代本能地排斥。
說回大陸，改革開放時期形成的巨額財富、生活改善和功率強大的洗腦機器也在各階層既普遍形成逃避的動機和空間，也產生巨大的惰性和恐懼。然而同時，也是這一時期持續引進的大量思想和知識，市場經濟從根子上對每個參與者平等、自由、公正、民權意識的薰陶，引發他們對開放、競爭、多元環境的嚮往，以及哪怕不夠健康的逐利瘋狂和物欲主義，都正在使專制和權貴的愚民、操弄空間急劇收窄。而且，更多的六四一代，儘管身上的六四符號已成歷史，還要忍受歲月的煎熬，仍和他們動員起來的後繼者一同活躍在全新的政治議題和格局之下。
專制危機頻現前夜 如何推動歷史車輪？
當然，中共內部並非全無平反六四的風聲，但政改之聲從溫家寶口中迅速成為絕唱，連溫本人也榮獲「影帝」桂冠。此後幾年，中共內外的改革派也曾再生希望並苦苦期盼，最終為現實的一串耳光打入徹底絕望。對所謂平反六四，在改良有望的前提下當然是指由中共出面，但如果中共本身鐵定成為歷史進步的最大阻礙且加速倒退，此類提法自然早已毫無意義。
另一方面，自六四以來，大陸自由派（這已遠不是一個能準確概括現實的概念）同樣滄海桑田。當前不僅思想混亂，共識難尋，社會還沉渣泛起，充斥犬儒甚至極左毒素。好在27年來國人對民主自由和中國前途的認知也遠較六四時代深入，混亂引發各種大大小小的論戰乃是必須，並非壞事。
同時，中共的思想動員力顯然也呈強弩之末。即使有心借力文革手段，左的理論體系卻千瘡百孔，全憑狂熱民族主義和民粹充當救命稻草。荒誕不經地煽動之下，雖然也能出現類似造反派的打砸鬧劇，但將當代青年複製成紅衛兵，重複文革（包括反右）的可操作性也急劇下降。新形式的極左和政治運動出現概率很高，但迥異的社會環境使其形同跳樑小丑的概率同樣高。
不過，此等局面對大陸自由派，或者說所有良性力量也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在專制危機頻現的前夜，如何推動歷史車輪？包括在歷史轉折加速到來或者嚴重受挫等複雜局面下，自身完成使命的能力和方法何在？目前來看，這方面不足以樂觀。
六四精神體現在新的努力之中
因此，就六四而言，記得和不記得它的中國人即使無法隔空交班，現實也使他們已然完成了交班。新一代青年哪怕不為多麼高尚的理想，只為自己、親人的命運也終將捲入社會的震盪，儘管我們都不知道這種震盪將具體體現為何種形式。哪怕是看客和犬儒們也勢必逃不脫統治者瘋狂作死攪動的漩渦，只能去往幫兇、僕從或炮灰的泥坑中完成個人的洗禮。前途必然艱難險阻，但趨勢可以樂觀。
不管距實現一個民主自由的中國還有多遠，距一個自主決定命運的香港和台灣還有多遠，甚至這絕不會一勞永逸，六四的歷史和精神價值其實已然體現在新的努力之中，永遠不可能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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