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眼睛是通往眾生的其中一扇門。
從一面恍如鏽蝕閘門般的通花渠蓋開展,在紐約晦暗紛亂的氤氳中,電影Carol刻劃了一個發生於五○年代戰後美國的愛情故事——
兩個階級、年齡、家庭背景各自迥異的女性,邂逅相愛,繼而展開新生。導演以通透迷醉的流亮鏡像,低調昏暗的焦黃燈光,以及十六毫米菲林攝製的粗啞畫質,作為巧密的視覺語言,淬煉出浪漫愛的質感與溫度。為重塑大半世紀前的城市風貌,電影製作團隊參照了多位五○年代攝影師的作品:在斑斕而陳舊的景物和朦朧抽象的玻璃照映中,處處滲溢着美國攝影大師兼畫家Saul Leiter的影像風格;久遠人事物的生活細節與形體輪廓,則由無數的新聞與街頭攝影圖片勾勒拼砌而成:Esther Bubley的新聞攝影、Ruth Orkin的電影與彩照、還有Helen Levitt的紐約街拍等。當中成名最晚的啟發者,是作品在數年前才首次被發表的街頭攝影師Vivian Maier。
而Maier本身,已是一個傳奇。
一生從未發表作品的攝影師
二○○九年四月二十一日,Maier在伊利諾伊州Highland Park的一所療養院病逝,終年八十三歲。此前兩年,年輕收藏家John Maloof在拍賣會上以三百八十美元投得三至四萬張底片,正是Maier在五○至七○年代的芝加哥街拍作品。Maloof最初不以為然,後來他把小量照片上載至Flickr,隨即引起蜂擁關注。本來是埋藏在老箱內的陳舊影像,隨着互聯網的觸手頓時向整個世界呈現。
這一切癲狂的熱潮發生於死後的數月。終其一生,她默默無聞。
Maier在一九二六年生於紐約,父親是奧地利人,母親是法國人。在二○年代的美國,歐洲移民往往承受着當時的統治階層——盎格魯撒克遜人(Anglo-Saxon)的排斥與敵視。童年不安逸,家庭亦說不上圓滿,Maier在美法兩國邊界遷移成長。二十五歲,她從法國回到紐約,在血汗工廠打工數年,再移居芝加哥,跟隨外婆和母親的舊路,成為保母,一做四十年。
Maier約在一九四八年得到她的第一部相機,一架柯達布朗尼盒式相機(Kodak Brownie Box Camera),她躍躍欲試,開始在曼克頓區拍攝建築與人像。為了令作品更臻完美,她約在一九五二年開始使用更專業的Rolleiflex雙反相機,用一年時間熟習相機操作後,從此機不離手,在假日時總愛掛着相機,游走芝加哥的大街小巷,把眾生攝於鏡頭中。五○至七○年代是Maier創作的高峰期,終其一生共攝下超過十五萬張底片,後期還嘗試拍攝8mm彩色錄像。然而,海量作品中被她冲曬成相片的僅是極少數,她亦從沒對外發表任何作品,或嘗試與攝影圈和文藝界接觸,只在一次回法國時,給一位從事印刷行業的友人看過小量照片。一切用心雕琢的影像都收攏於她那緊鎖的房間裏,在由浴室改建而成的黑房中,悄悄展現着吸引過她的瞬間。
指向眾生的鏡頭
Maier的相片鮮有文字說明,只有最簡短的日期地點標示,有時連這些基本資料也欠奉。然而,觀者自能從她豐碩的作品中梳理她對世界特有的關懷與思考。把Maier的相片發揚光大的John Maloof形容,Maier是個擁有社會主義意識、深具文化涵養的女性主義者,從她豐富的閱讀、對電影與戲劇的鍾愛、對新聞時事的強烈關注,以及對電影、攝影、藝術、政治、性別等議題的深厚認知可見一斑。翻看她的作品,主題涵蓋之廣,焦點切入之深,比不少同代的攝影師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她的鏡頭下,活現着不同階級、性別、種族、年齡、職業、形體、物種的生命,一時幽默、一時憐憫、一時謹慎、一時深情:相互依偎的老夫婦、披着狐狸皮草的年輕貴婦、四處穿梭的街童、皺紋爬滿臉的老人、愁眉不展的修女、胖女人被風吹起的裙襬、孩子小腿上的胎記、燒焦的椅、哭喊的窮孩、瑟縮的無家者、腐爛的貓屍、正被拆毁的樓房、警匪爭持的瞬間、躺卧路旁的死馬、茂密如林的人群,還有芝加哥的四季更替。她的鏡頭從不偏愛被主流定義為美好芬芳的事物,或只追逐一種狹隘的美;在對焦着底層與弱勢的時候,沒有尖酸的獵奇感,也沒有過剩的憐憫,透露着對等直視的胸襟。觀者透過Maier的眼睛通往她主觀的生活世界,頓感一個時代的開闊,豐盈與荒蕪同在,不得不被攝影者對世態的敬意與專注由衷感動。
我們無法考證Maier的專注是否出於關懷。然而,經年的專注本來就是成就。
「不稱職」的保母,無懼的攝影師
與不少作家和藝術家一樣,Maier需要在現實的嚴峻和理想的虛無當中抓一根救命索——她當保母。前僱主Nancy Gensburg談及Maier,說她對保母工作並不投入,整天想着到大街拍照。有別於「保母」的主流親切形象,她每每與人保持距離,要求僱主為她的房門安置一把鎖,絕不讓任何人走進自己的房間。她寡言內斂,不擅親暱的言行。一次,她和她負責照顧的孩子們出外玩耍,當男孩被單車撞倒的時候,她沒有上前營救,卻在一旁拍照。
然而,在Maier入不敷支的晚年裏接濟照顧她的,卻是她曾照顧十多年的Gensburg孩子。
在三個Gensburg孩子的生命中,Maier是位「神奇保母」。她帶他們在田野間摘野草莓,和他們一起乘坐牛奶運送員的貨車上學,帶他們到飼養牲畜的圍欄中看盤中食物的原來模樣,牠們的生與死。她開拓了他們的世界。作為中產家庭的孩子,小Gensburg們自幼生活在芝加哥郊區的高門大宅中,然而Maier卻把他們從天堂領到人間。每逢周日,Maier都會帶着孩子和相機,走到芝加哥市中心的Maxwell Street Market拍照,看人間世。Maier在五○至七○年代的重要作品,不少是在小Gensburg們的陪伴下拍攝而成的。
在Gensburg的記憶裏,Maier拍攝時從不畏於接近人與物。她不是匆匆捕捉影像的攝影師。她會盡可能走到最接近的距離,站在拍攝主角的面前,立定,觀看,理好構圖。她讓他們看見她的凝視,她的存在。
有論者說,Maier過着當保母和攝影師的雙面人生。然而實情是,兩者並不分高低亦不對立。社會位置或豐富或佔據了她的生命,然而生命的呈現是既獨立同時具超越性的,她始終如一的活着。
以攝影彰顯的生命
Carol導演Todd Haynes在談及Maier對電影的啟發時提到,Maier最有趣的地方是她的自拍照——她總在意外的場域裏捕捉到自己。Haynes說,這就像呼應着戲中的主角Therese,從懼怕到嘗試拍攝Carol與他者的人像的過程中,她漸漸發現自己在世界的位置,把自己定位為整全獨立的個人。
Vivian Maier已成一個傳奇。人們把她捧為與攝影大師Robert Frank平起平坐的攝影大師,她的攝影展在各國巡迴,二○一三年紀錄片Finding Vivian Maier更得到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然而,過多的名氣與獵奇式的關注,卻也慢慢令Maier在世的形象開始模糊、失焦。有人甚至質疑,到底公開展覽Maier的作品,會否違反了她的本意?
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她?在半世紀前的時代構圖裏,她,一位低下階級的移民女性,在戰後美國的保守環境中,在男女和階級不平等的社會現實裏,不婚不育,經濟獨立,勤勉的活着。她有她的美學與堅持,在女性們都穿著滾邊鑲繡的緊身衣物時,她總穿著闊袍大衣,頭戴蓬鬆闊帽,掛着那部Rolleiflex,帶着她累世凝煉的視覺,游走人間穿梭拍攝,執意做着一己鍾愛的事,對攝影藝術與個人自主作出最純粹的追求。
有人感嘆,說她可憐——懷才不遇,孤獨終老,默默無聞。不,我總覺得她身上有強烈而低沉的快樂。
在她的鏡頭裏,她真實的存在。自由,圓滿地。
Vivian Maier攝影作品見www.vivianmaier.com
文﹕阿離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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