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今年原來是香港電車一百一十周年。
維多利亞城裏的電車與維多利亞港上的渡輪,也許是港人最愛惜的公共交通公具?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地鐵通車前,兩者都載着香港人對這個城市的記憶。
中國戲曲研究學者容世誠,在研究廣東戲曲的過程中,想到以行走港島「維多利亞走廊」的電車作為骨幹,說說一九二○至一九五○年代之間,從石塘嘴到筲箕灣之間與廣東音樂、粵劇有關的故事。
「粵劇、粵語流行曲就是本土的聲音,是我一代人成長的共同回憶。」他說回憶即是身分。希望在這次粵樂之旅中,可以重新發現關於香港人的身分。
聲音是回憶 回憶是身分
容世誠博士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任教廿多年,近半年回香港,在嶺南大學編纂《中國戲曲音樂集成》及《中國戲曲誌》。戲曲是他的興趣,也是他的研究範圍。早前他主持了一個名為「路軌迎粵樂」的講座,講述由石塘嘴至筲箕灣電車路上關於粵樂的故事。
「音景」靈感源自巴金
容自幼家住在銅鑼灣,每天乘電車到筲箕灣上小學中學,足足有十二年,對電車路有深厚感情。某年某日當他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圖書館做研究,搜尋有關粵劇的資料時,他突然想到,香港的電車路其實可以串連起香港的粵樂與城市空間的關係,「以電車路串起香港『soundscape(音景)』 的觀念,靈感是來自巴金的作品。那篇文是講巴金從上環永安公司乘電車去到七姊妹道沿途的經驗。於是我忽然有個idea,以電車路串起粵樂的故事。」於是他從一九二○年代至一九五○年代的電車路旁縈繞着的音樂說起。
「一九二○年代,那時在什麼地方經常聽到粵曲的呢?妓寨、花艇、茶樓酒家、戲園、廟宇、遊樂場、業餘樂社、粵劇學院等等。」一百年前的電車路,幾乎整個路段都在海旁。港島海旁是商業、文化,甚至宗教場所;西環、石塘嘴一帶盡是煙花之地;至中上環是百貨公司、商舖、茶樓酒家的集中地;現在我們也許沒為意,好些從前臨海的海神廟宇都因為填海工程,變成坐落於市中心「腹地」,例如灣仔的北帝廟、銅鑼灣天后廟、筲箕灣譚公廟,這些粵劇神功戲的舞台,與電車路相去不遠。也許在一世紀以前,廟宇替神祇舉行賀誕時,坐在電車上的乘客可以聽到神功戲的大鑼大鼓?
容世誠研究中國戲曲,在文字賞析以外,從科技、空間、知識等「物質性」方面鑽研廣東戲曲。「在香港未有供電之前,戲班如何演出?只在日間?一九二○年代以前,印刷術還未普及,粵劇還未有劇本,那演員如何學戲呢?從前聽眾在哪裏看大戲?」他問我,在西貢看神功戲與在北角新光戲院睇大戲有沒有不同?「演出風格完全受環境影響。」
與音樂有關的記憶,往往難以文字記錄下來。他研究粵樂與空間的關係,多多少少其實與個人的生活回憶有關。「為何我對這個題目有興趣?我自小住在銅鑼灣,一路搭電車來來回回。我想說說soundscape如何建構香港人身分。」那我們就在屈地街電車站上車,幻想一下,在八九十年以前,乘電車沿着「維多利亞走廊」,駛到筲箕灣總站的路途上,可以聽到、看到、想像到怎樣的廣東音樂與故事。
「其實只是在講一個以電車為骨幹的故事。有時候我在想︰我是在說香港的歷史?粵曲的歷史?還是自己的歷史?香港人的生活史?」聲音與空間,成了回憶的一部分。「有時候你聽到某首歌,便覺得你屬於這個地方。聲音不只是廣東話,還包括音樂。所以聲音就是我的回憶,回憶就是我的身分。」
石塘嘴尋歡「作樂」
——背景音樂︰張國榮《胭脂扣》
杜煥《客途秋恨》
「一九七○年代,我在港大讀書,經常在山道上上落落,所以對這一帶很有感情。那時,我們不會上堂的,只會周圍走、行街。」屈地街就近的石塘嘴就是「塘西風月」的煙花之地。
「石塘嘴是『三合一』區,即戲園、妓寨、酒家三合一。當時附近有太平戲院、陶園酒家等,造就了三十年代的石塘嘴的soundscape。如果你搭電車,經過陶園酒家,也許會聽到『bing bing bang bang』的配樂,非常嘈吵,也許就如今天我們尖東的卡啦OK。」一九二○年代,還未有隔音設備,酒家、戲園的表演者會在酒樓露台的地方演出。當年,電車有午夜十二時的特別班次,自銅鑼灣利舞臺至石塘嘴,接載看大戲後意猶未盡的觀眾到塘西,繼續尋歡作樂。另外,據說現在西港城一帶,從前不少街坊晚上走在街上乘涼,免費觀賞露台上的歌伶戲曲演出。茶樓、酒家的粵樂演出,是上流社會至草根階層的娛樂。
德輔道中藥行賣留聲機
——背景音樂︰小明星《風流夢》
電車從屈地街駛出,經過德輔道西,附近是永樂街、文咸西街。
「這裏有不少百貨公司。當中有間『天壽堂』是賣藥的。」天壽堂是著名「補藥」姑嫂丸、海狗鞭健腎丸的品牌。這間位於紅燈區附近的補藥店,原來還是當時全港「最大留聲機店」,更售賣粵曲唱片,有如現在的HMV(現在的唱片店倒沒有出售補藥)!
一九二○年代,留聲機的出現,令香港粵曲唱片業發展迅速,「百代唱片(法國的Pathe)又稱『雞嘜』早在清代﹙一九○三年﹚已有。路旁還有先施百貨——這裏當年有個『天台遊樂場』,有女伶在打琴唱歌,有遊戲玩、有東西吃。」除了先施,附近還有永安、大新等百貨公司,電車經過百貨公司旁邊,應該會聽到他們擺放在門口「試機」的留聲機所播放出來的粵曲。
「留聲機的重要在於,此前聽粵曲要去妓院戲園,有了留聲機,改變了粵樂的消費與傳播模式,粵曲可以『入屋』。大量粵劇在清代已開始灌錄並賣埠,如三藩市,北美、南美甚至澳洲都有。」是以,廣東音樂得以跨地域的傳播。
灣仔憶起《檳城艷》
——背景音樂︰芳艷芬《檳城艷》
電車駛至灣仔。在灣仔馬師道與駱克道交界,從前有一間國民戲院。一九五○年代,這裏會播放一些粵樂電影,或許有一九五三年由芳艷芬演出的那一套《檳城艷》。
「《檳城艷》其實是在新加坡而不是檳城取景。主題曲一句「馬來亞春色綠野景致艷雅」就是早期的粵語流行曲。那時很多粵語電影都以東南亞做背景。一九五○年代的音樂、電影等普及文化,東南亞是一個很重要的市場。」記得有粵劇大老倌說過,五六十年代,他們經常到新加坡、文萊、山打根等地方「走埠」演出。為何當時的粵劇以至粵樂電影都重視東南亞市場?「冷戰時期的中國正在封閉狀態。所以在哪裏看到粵劇呢?在廣東以外,東南亞一帶也是粵樂市場。香港只是這個區域中的其中一點。」
銅鑼灣香江粵劇學校
——背景音樂︰粵語電影《少女心》
陳寶珠唱《帝女花•香夭》一段
在電車固然聽不到戲院內的《檳城艷》,也許看到戲院外的廣告。電車到了灣仔及鵝頸橋。「堅拿道與軒尼詩道交界有一間英男茶樓,小時候阿嫲經常帶我來飲茶。以前這裏還未有行車天橋,是大水渠。」
不久,在銅鑼灣利舞臺附近,「利舞臺與白雪仙的仙鳳鳴劇團的故事,太多人知,我不重複了。」一九五○年代,任白成立「仙鳳鳴劇團」,聘請唐滌生為駐團編劇。他為仙鳳鳴編寫了《牡丹亭驚夢》、《帝女花》、《紫釵記》等。一九五九年,唐新作《再世紅梅記》在利舞臺首演,演出途中唐因腦溢血而昏倒在觀眾席,翌日清晨不治。
電車駛進銅鑼灣怡和街。這裏是容成長的地方,「這邊(富豪香港酒店對面)是樂聲戲院,而斜對面呢,就是陳非儂開辦的『香江粵劇學校』。」陳非儂、宮粉紅,即是陳寶珠的父母。陳寶珠在電影《少女心》中,一人分飾兩角唱《帝女花•香夭》一段,盡見功架。
西灣河太寧街三猛人
——配樂︰王君如《吟盡楚江秋》
中學時代,容世誠從銅鑼灣坐電車到筲箕灣慈幼上學。西灣河、筲箕灣一帶也是他成長的另一個根據地。
「西灣河筲箕灣道電車路以南有一條太寧街。考考你,那裏曾經出過三個名人︰一個世界乒乓球單打冠軍、一個著名經濟學家和一個香港名作家。他們三人都是好友,少時一起玩。你知道是誰?」答案是容國團、張五常及舒巷城。但三位與粵劇有什麼關係?「舒巷城原名王深泉,其兄王君如是粵曲作曲家。其實他們四人都相熟的。」王君如的名作《吟盡楚江秋》是習粵曲人士必唱的歌曲。「我問過王生為何寫『楚江』?他說他在西灣河對着鯉魚門海峽,於是當她是『楚江』來寫了這首曲!」其弟舒巷城也寫過有名的短篇小說《鯉魚門的霧》。
經過西灣河,電車終駛到筲箕灣總站。「你知道筲箕灣的譚公廟,早在清代開始便在這裏上演神功戲嗎?」他說。
從石塘嘴至筲箕灣的電車之旅,裏面有容世誠的過去經歷,對粵樂歷史的追溯與想像。
文/ 蔡琇莹
圖/ 受訪者提供、蔡琇莹
編輯/ 何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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