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仁川亞洲殘疾人運動會港隊歡迎儀式上,梁振英把體育界與宗教界歸類為「沒有任何經濟貢獻」。言論一出,引發軒然大波,體育界前輩紛紛發聲撰文,闡述體育為香港社會帶來的龐大裨益。
然而,何以體育必須有經濟貢獻?沒有資產增值作用的體育運動,難道於人類毫無價值?數字,如何量度體育帶來的動能與美好?
捷克長跑名將Emil Zatopek曾說,一名運動員不能帶着裝滿錢的口袋賽跑,但他必須心懷希望、腦中有夢地跑。
體育新聞網站「體路」其中兩位創辦人梁倩影(阿倩)、徐飛和拍檔們正正如此。沒分得「經濟貢獻」,只有希望夢想在身,默默記錄本地運動員的奮鬥故事,嘗試把體育精神栽植到滿地石屎銅泥的香港裏,「無論邊個社會,有一個全面嘅發展,先叫健康社會。」阿倩說。
You will never walk alone
「體育界好多時有種孤軍作戰嘅感覺。」徐飛說。打開報章,世界體壇資訊及波經雄霸一方;扭開電視,數分鐘體育新聞多是外國球賽消息,本地體育新聞往往瑟縮一角,被撥歸到配邊位置。在有限版位中,一個列出比賽名稱和獎牌榜的小框,便總結了無數運動員經年的努力;有獎攞、紅極一時的人物,才能多爭點版面,拼得個專題,「但唔係個個運動員都咁好彩可以捱出頭,有啲係無名英雄。」阿倩說,當體育記者十年,寂寂無聞的追夢者,見得多。
一切源於一份心疼。○九年全運會,徐飛訪問當時籍籍無名的李慧詩,「第一句問佢,可唔可以同佢做訪問,佢講咗一句:「吓?你訪問我?從來都無人訪問我。」當時我覺得好心痛,一直諗點解記者唔能夠喺運動員成名前多啲報道佢哋嘅奮鬥史。」這陣刺痛,令她開始思考成立體路。二○一二世界末日預言前夕,受《主場新聞》啟發,六個體育記者聯手把「體路」概念付諸實行。由設計logo、興建網站,均是上網刨書自學;一人一百元,印刷卡片和foam board宣傳;站穩陣腳,才以廣告費用開設公司。由構思到成立,只短短三個多月。
自費出外採訪 編採宣傳一腳踢
作為香港首個也是唯一一個本地體育新聞網,資源人力不多,編採、宣傳、公關一腳踢;到不同國家採訪比賽,往往自費。阿倩憶述,今年仁川亞運,一行人搏盡現場直擊,論角度深度,絕不輸主流媒體;由朝做到晚,夜晚十一點食飯,都仍然識笑,「能夠見證住佢哋比賽嘅過程,我哋好開心。」遇有財力不達的地區,幾口子便半夜三更online邊看比賽邊報道。築起這個平台,就是要讓無數散落各處獨自打拼的、或從未站過頒獎台的運動員,得到屬於他們的尊重,「希望令到運動員覺得,(大眾)唔係完全唔識、唔記得佢哋,其實仲有我哋。我哋知道佢哋一直付出咗乜嘢。」阿倩說。
無名英雄 默默專注苦練
「唔只係李慧詩一個,好多香港運動員都仍然喺度耕耘,唔係每個人都可以成名,但未成名唔代表佢哋放棄。」徐飛與幾位拍檔,當體記不下數年。大眾多在鎂光下仰望運動員的熱淚盈眶,但體記看到的,是日復日的刻苦,沉甸的孤獨。堅持艱難,特別當放棄太誘人。阿倩說,一名全職運動員要遵守嚴苛的規律,一日早午練習兩課,每課兩至三小時,訓練就是他們的歲月。她曾到昆明香港單車隊訓練基地採訪,那兒冬天沒有熱水洗浴,簡食天天如一;練一個長距離,要在單車上七八小時;接受超大運動量訓練後,要以氧氣罩呼吸無法入眠;一年只有兩個月能回港跟家人和愛人相聚,捨棄年輕生活的豐盛紛陳,隱入山林孤寂中受訓,「我哋睇到佢哋捨棄咗好多,克服咗好多,無論心理同生理都面對好多唔同嘅問題。」一個項目,最少投入八年青春才稍有所成。眼見同齡人成家立業,自己卻在無垠體路上匍匐踟躕,「有時有啲樽頸位,佢哋自己點調整,點樂觀去睇,點一步一步行?係佢哋身上我哋學到好多嘢。」阿倩說,像滑浪風帆的鄭國輝、划艇的駱坤海,一個個年復年的付出才能捱出頭。比賽到底是天時地利人和配合,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公式,在競賽場上未必兌現,「無一個好堅定嘅心,可能好早就會放棄。」
摒棄「我要贏」的心態
當社會不再吹捧獎牌,而是懂得尊崇無名英雄,人文精神才能昇華。阿倩提及兩位單車隊的無名英雄——楊英瀚和高肇蔚,「佢哋係大型比賽的確係無成績,但佢哋一直好緊守自己嘅位置,佢唔介意做輔助或者做綠葉去幫助隊友。嗰種團隊精神、嗰種無私,好值得人欣賞。」在精英運動員制度下,運動員的待遇與獎項掛鈎,若要爭得更多的「經濟貢獻」,理應為一己奮戰,然而他們卻甘為他人作嫁衣,「佢哋放低自己,唔係利益行先。因為佢哋真係好鍾意呢樣嘢(踩單車),佢哋就去追求。呢種好單純既心,好難得。如果每一個都諗住『我要贏』嘅話,單車隊唔會好似家發展得咁好。」放下個人的私利計算,成全整體的福祉、共同的榮耀。一個社會的發展,難道不應如此?
見證無形之美當體記的理由
阿倩說,當體記,是因為鍾情於運動場上的氣氛。她首次採訪廣州亞運,她和徐飛在看台觀看李慧詩五百米計時賽決賽,單車一起步,「我成身毛管戙起晒!」車轉彎,李慧詩愈發衝前,後更壓過郭爽,超前衝線,現場即歡呼雷鳴,「透過運動去刺激到你身體嘅感覺,同埋你心裏面嗰種,激情。」說着,由回憶牽動的熾烈感受,又再翻湧心頭,令一直一臉嚴正的她鬆開眉頭。對她而言,競技場彷彿是美術館。美麗事物,不止呈現於形體,也是一種超越物象的神髓。阿倩說到觸動處,每每找不到詞語形容,「好抽象,係咪?」,「遇到比賽失利,達唔到目標,啱啱出嚟嘅(年輕運動員)會好唔開心、會喊,到個人練歷多咗,你見到佢響競技場上嗰種大將之風:『我已經盡晒力去做,但係佢(對手)真係發揮得好好,輸咗都心服口服』,嗰種識英雄重英雄嘅感覺,心理上已經去咗另一個層次。」在運動中除了勝負,還有是心的轉化與臻善,那種歷盡刻苦,不論輸贏也是寵辱不驚、不卑不亢的篤定。
亞運炒車 「鐵血女將」繼續踩
四年前,單車選手黃蘊瑤和刁小娟在亞運炒車,身處現場的阿倩至今歷歷在目,「佢哋上唔到車,教練攬住佢哋係側邊喊,我哋個心諗,唔好再推佢上去啦!唔好再踩啦!但係佢哋就係諗,四年一次呀!唔單止係運動員,係所有人,都為咗呢個運動會付出咗好多,佢哋係為大家一齊去做,係一伙人去追求一樣嘢。」她看着教練把墮地後再被兩度輾過的黃蘊瑤扶上單車,「鐵血女將」咬緊牙關,繼續踩,「衝線嗰刻,我哋真係……」阿倩停頓,說不下去。
「唔知呢,可能係我太容易被人感動。」心靈到底要多謐寧溫柔,才能讓無形之物拂拭時留下印迹?「我哋知道佢哋一直以來付出咗幾多,會好為佢哋可惜,好容易個同理心就會出現。」黃蘊瑤炒車後,她到醫院探望,一陣陣心痛襲來,「一個女仔,唔只佢,Sarah(李慧詩)都受過好多次傷。邊個女仔唔鍾意靚?但係佢哋嗰種靚,唔係外表嘅靚,係由內而外發出嚟嘅,靈魂嗰種靚。呢個就係我好鍾意做體育嘅原因,因為你會見到喺日常生活中見唔到嘅,咁多嘅美麗」。
訪殘亞運動員對手炒車
徐飛剛在仁川傷殘人士亞運當義工,採訪殘亞運動員。她記得,一位沒有四肢的運動員,堅持以幾分鐘去游一百米,全場靜待他一起一伏的游,頭頂向計時器的一刻,那種光榮與成就,無法量計。殘疾人運動員經歷過高低起跌的人生歷練,在比賽場上比健全運動員更能調整心態;印象最深的,是硬地滾球運動員梁育榮得獎後的說話,「佢話想跟女友一齊合照,佢女友係一位健全人士,喺隊內做義工。我問佢最想多謝女友乜嘢,一向樂天嘅佢突然話唔好問啦,會忍唔住喊,然後佢就係鏡頭前滿眶眼淚。」患有先天性多關節彎曲的他,無法抹乾臉上的淚,他女友就在旁哭着為他拭淚。對殘疾人運動員而言,運動場並不止有競爭,也非弱肉強食的修羅場,徐飛提到輪椅籃球賽中,失去下肢的運動員在激烈的推撞下很易炒車,然而不論是隊友還是對手,見到他人炒車也會立即幫助他坐回來繼續比賽,「一炒車大家都會互相幫助,呢啲都係唔能夠計算嘅體育精神。」
港府對體育的不重視
梁振英曾在首份《施政報告》承諾要把體育「普及化、專業化、盛事化」,至此盛事未見,然而上任後,說好了的體育城差點變為住宅地,港府對體育的重視可見一斑。徐飛去年獲邀到台灣報道單車比賽,該比賽由台灣單車總會與政府合辦,從記者會開始,直至比賽當天一共三天,台灣政府一直協助記者採訪,不但租了幾台車接載記者由台北到台中報道比賽,更沿路安排旅遊局的人向各地記者介紹台北至台中的風景,「呢個係令我印象好深刻嘅賽事,整個賽事雖然係世界上唔算係好大型嘅比賽,但喺政府、旅發局同單車總會各方面配合下,達到體育報道、旅遊宣傳等效果。」對比香港,幾乎所有賽事的記者會都在酒店和室內舉行,「如果政府可以多啲關注本地賽事,甚至合作一齊去推動,本地體育比賽根本唔止係咁。咁先可以畀其他國家嘅人知道,香港都係一個體育之都,不止限於喺香港運動員攞獎後,先短時間推動體育風氣。」
貫徹體育到日常生活中
阿倩提到下星期將要採訪的環沖繩國際自行車大賽,「無論政府、沖繩島定係小店,全個地方所有人都好熱烈去支持呢個比賽。」比賽分市民組和專業組,世界各地的民眾都可報名參加,每年吸引不少單車愛好者挑戰三百公里的路程,「咁樣先係普及,令到一項比賽去到另一個層次。如果得專業組,我只能夠做一個觀眾,但如果我參與其中,就更切實感受到原來踩咁長距離係點。我踩到,會好滿足,踩唔晒,我都會知道可以再練,會有目標,下次畀自己再去。」體育的普及,並非只在比賽參與,卻是如何令民眾把體育貫徹到日常生活中,成為生活,以至生命的一部分。然而,在勞工制度下的高壓生活中,一天十二小時的工作後,運動也成為了奢侈。
「體育養活了我們!」
大球場上的陸運會,正進行跨欄比賽。身材矮小的男生,嘗試提腿跨過第一個欄,然而卻反彈跌坐地上,「哎呀!『凳』死你啦阿仔!你推欄啦!」在遠處看台上的阿倩,緊張地呼喊出來,「太高啦呢個欄對佢嚟講,撞欄啦!」然後男孩沒有把欄撞跌,卻選擇在跨每個欄前停一停,艱難的翻過去,「呢個咪就係囉!(又嚟料啦你!)係呀又嚟料!我哋要欣賞嘅係,佢唔係跨唔過,放棄算數走咗。佢係輸,唔係贏,但係都要完成。每個人嘅目標可能唔同,但係有啲嘢,唔試過你唔知。」
「想為一班香港運動員出力」
前人《主場》執笠,體路卻留下來,縱然路難走。阿倩剛辭去電視台正職,減薪一半到體路當全職主編,「我哋幾個都係想做番自己想做嘅嘢,唔係錢囉。」首十個月沒糧出,離港採訪大多自費,然而心口沒有「介意」兩字,「當你唔介意用錢衡量咁多嘢,你就會更開心。」不用計較版位,能寫盡要寫的專題,「例如你影到張靚相,你就會,『呀!真係好啦。』」記者笑她容易滿足,她認,「搵少咗咪使少啲,你搵得多錢,但係你心靈唔富足,你都唔開心,雖然大家都搵少咗,仲要搵freelance做,但係我哋心靈好滿足。」一顆心若貼滿了金,也就失去了生來的溫柔。也許,體育其中一種魅力,是可令靈魂更接近。體路編輯們心志相通,「如果唔係為咗一班香港運動員,想為佢哋出出力,早就轉咗行。」工作心灰失意,想想運動員的刻苦段落,夠晒勵志。
徐飛續說:「最少喺我哋嘅體路上,香港體育界暫時仲養活咗我哋四個人。」財富會散盡歸零,獎牌終將褪色。唯有精神能活着,人能活着。
文/ 阿離
圖/ 林俊源、體路提供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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