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人類重大的歷史事件,無論悲喜,常存在着偶然與必然。
若時光可以倒流,人們更能看見歷史的流向,不以人的意志轉移,和平佔中如是,佔領運動如是,武力鎮壓也如是。
一個月前,誰能預見連串偶發事件的走向:
學聯罷課作為和平佔中的前奏,竟引發重奪公民廣場的學生領袖被捕?
警方演練的光明頂計劃失效,竟導致施放催淚彈激起公民抗命的怒火?
大量支援學生的市民走上街頭,竟掀起如火蔓延的佔領運動遍地開花?
佔領運動走向疲累與失控,竟爆發龍和道的圍堵衝突與警員濫用私刑?
旺角黑夜的清場與奪路,竟陷入警隊與奪路者染血的游擊戰和陣地戰?
騷亂的警號在旺角街頭響起,竟加速政府和學聯開展南轅北轍的對話?
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面,歷歷在目,熱血與憂懼並存,熱愛與恨怨同在,香港如臨深淵,命運如履薄冰。
時間緊迫 中港滑向危險邊緣
然而,人們若不健忘,一連串偶發的衝突,源於人大對特首普選全面落閘的決議。
決議推出的時候,建制派趾高氣揚,不知民憤像地火燃燒,彷彿人大一錘定音之後,民主普選從此銷聲匿迹。
然而,決議將香港置於政治火山口,學聯與民主派的政總集會,動地歌吟,於無聲處,等待靜夜的一聲驚雷。
這是歷史偶然背後的必然,人大過左的決議是始作俑者。
可以這樣說:沒有人大的強硬落閘,哪有新一代更激烈的公民抗命,哪有野火迅速燎原的佔領運動?
可以這樣說:人大粗暴杜絕了真普選的空間,是官逼民反,將港人的公民抗命運動逼上梁山。
佔領運動已踏入25天,政府與學聯對話剛開始,雙方立場如各自表述,看不見共識與和解的機會。
但時間愈來愈緊迫,中港政情滑向危險的邊緣:旺角黑夜的衝突隨時引向擦槍走火的流血,《人民日報》的文章直指佔中的目標是港獨。
這是一個極危險的定性,恍如港人頭上的刀,讓人聯想起25年前,《人民日報》的4.26社論,將1989年的學運定性為動亂。
港獨的定性也衝擊了習近平對佔領運動的傳言:不流血,不讓步,不出解放軍,用對話解決危機。
汲取了六四的教訓,若習近平的傳言屬實,實有着深思熟慮的考量。想想,六四發生在北京,雖過去了25年,當年的血色與傷痛,仍是港人揮之不去的歷史悲情。
若流血發生在香港,將是習近平和中央的政治包袱,寫入中港的歷史,孕育不再回頭的反抗,孕育走向分離的一代。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這是歷史的必由之路,人類多少獨立與革命,都是流學生的血而起?
如果真有所謂國家安全,不流血,要對話,是當前香港堅定不移的國策。
但習近平的對話傳言,還有「不讓步」的指示,理由是:中央對《基本法》23條立法和反國民教育科的示威,已作了兩次退讓,不會作第三次了。而香港普選是主權問題,退讓會出現骨牌效應,令西藏新疆同樣要求選舉權。
其實,這是上綱上線的說法,香港是高度自治的特區,特首普選是人大的承諾,與西藏和新疆有本質的差異。若有一天,中國真的統一了台灣,台灣的軍隊可繼續保留,難道香港可藉此驅走解放軍?
世間沒有不讓步的對話,不讓步怎能使學聯退場?對話真正的憂慮是:讓步不足,學聯不可能退;學聯願退,群眾也不許退。
當學聯陷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只會助長激進力量騎劫運動,街頭游擊戰和陣地戰伺機而起,像重奪十字路口的旺角黑夜,一些人已偏離愛與和平,卻沒有組織敢與其切割,這是港人期望的香港嗎?
騷亂最大的得益者是鷹派,藉此改變學生運動的定性,變質為不受控制的動亂,這也是學聯必須要切割的理由。
解鈴還須繫鈴人,不流血便要讓步,而人大過左的決議是亂局之源,在佔領運動25天過後,在數以十萬青年上街之後,難道沒有足夠的冷靜與反思,修補人大背離人心的決議麼?
如果有所謂讓步,應該由人大做起,世上沒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決議,關鍵是決議是否真正代表港人,是否能維持香港穩定與國家安全?
如果對話得不到真民主,留守街頭的港人可以說:中央和學聯都不代表我。經佔領運動的啟發,港人早已發現:沒有永遠的退場,退場後仍可進場,佔領可隨着合法的遊行而發生,佔領的持久力和生命力,繫於香港人心是否支持。
當人們熟讀毛澤東,誰能遏止城市的游擊戰?當人民不畏懼拘捕,誰能遏止真普選的抗爭?時間在青年一邊,誰能逆轉民主的巨輪?
像韓國的學生運動,由和平走向暴力,由警棍走向開槍,由孤立走向團結,由學生走向全民,由流血走向荒塚,由失敗走向勝利。
漫長的30年過去,犧牲了無數青年,流盡了父母的淚,換了多少次政權,射過多少顆子彈,換來不畏死的人民,最終實現南韓的民主。
南韓光州的錦南路,路的盡頭是政府機關,那裏曾有學生的路障和鮮血,吶喊聲、子彈聲、哀號聲都成過去,如今錦南路已是聯合國的文化遺產,紀念這個民族最悲愴的時代。
再走遠一點,到光州的民主墓地,滿山都是青年的墓碑,死期同在鎮壓的一天,光州起義的5月18日,是這個民族不願追懷的回憶。
南韓悲慘的歷史教訓,怎能在香港重蹈覆轍?昂貴的熱血與犧牲,怎能讓青年再走一回?
不流血,是習近平在歷史關頭的智慧,但願能繼續堅守。
一個聰明務實的中央,要以對話代替對抗,以和解緩和衝突,以讓步贏得人心,人心才是國家安全堅實的保障。
勇敢讓步 挽回亂局人心
《孫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用在當前的香港,不因政府的面子和士氣,採取孫子攻城的下策,過急地驅使警隊粗暴地奪回被佔領的馬路,讓警員成為政治的磨心。
如今,對話已經開始,用伐謀的智慧,用伐交的真誠,用勇敢的讓步挽回亂局中憤懣的人心,勝於用警力保衛香港的大街小巷。
這並非不顧香港的法治,而是非常時期用非常辦法,讓政治問題藉對話解決。更重要的是,學生絕不是政府的敵人,而是香港的未來和希望。他們未必能領導一場完熟的運動,他們在運動中或會犯錯,但不容置疑的,是他們懷着真誠的赤子之心。
過去,中央觸及香港與國家安全時,想的是美國和西方國家的圍堵,日本和周邊海域的挑釁,但經歷了香港25天的亂局,怎能不深刻地體會:國家安全首在香港的人心不穩,民主香港才能維護國家安全,否則香港永無寧日,國家安全倍受威脅。
務實智慧 為習寫下民主香港印記
對話既然開始,就不要再關門,真誠地聆聽學生和社會的聲音,寫一份新形勢的政改報告,調整過左的人大決議,設計未來的特首普選。
要以1984年鄧小平的務實與智慧,貼近2014年港人的憤懣與人心,為習近平時代寫下民主香港的印記。
學聯也要明白,即使對話開始,短期難有一個討好所有佔領者的解決辦法,如何進退,如何實現真普選,才是佔領運動的真正目標。
無論如何,歷史會記住這場學生運動,讓香港看到暗夜盡頭的曙光,任天地蒼茫,仍心存希望。
後記:
感謝張健波,他給我寶貴的機會,在「筆陣」寫下對時局和政治的看法。
這些年來,經歷了無數的政治風波,香港於我竟愈來愈陌生。我於是沉默起來,對前景不抱希望。
但永遠樂觀的張健波,常在友儕飯局給我鼓勵,最愛說的話是:「死馬要當活馬醫。」
我聽了他的話,寫起「筆陣」文章,不知不覺寫了30篇。
文章雖然有人看,但最令我傷感的,是人大的決議封殺了真普選的希望。
馬真的死了,不想寫下去,適宜整理思想,是暫別的時候了。
為免誤會,暫別完全是個人的決定,與任何人與機構無關。
暫別的前夜,竟看到一場振奮人心的學生運動,讓我更加相信,一代人一代事,未來是屬於他們的。
祝福香港,祝福為香港奮鬥的青年。
張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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