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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國璋、黃曉紅﹕莊子和金鐘長青網文章

2014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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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mitted by 長青人 on 2014年10月14日 06:35
2014年10月14日 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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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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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佔領運動沸沸揚揚,政府不肯讓步,學生拒絕撤退;膠着狀態,進退維谷。


目下香港,令我們想起莊子。《齊物論》如是說:「……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


莊子的意思是:是即非,非即是,二者相倚而即,彼此皆無自性。若回落至經驗世間,則雙方各自分立,就着彼之一面可以形成一套是非價值觀念,就着此之一面亦可以形成一套是非價值觀念。莊子肯定彼此、是非乃依成心不斷分別而衍生。成心即一種自我偏執,以自我為中心,以分化為本質。於是各人皆有自己的信念,並以自己的觀點為絕對價值。因此,自彼的角度,總以彼為中心,彼以所肯定的為絕對正確;反之,此之一方亦然。彼與是須衝破二分對偶,復其本如無分別境,此即道之樞紐。莊子透過現象,體證生命存在的芒昧性,由此而洞悉現實生命為一成心結構。成心一立,則有彼我之分;有彼我之分則有是非爭議——我的觀點因反你而起,你的立場為反我而設;彼此以否定對方而建立自己,是非爭議出於雙方各持己見,對偶遂牢而不破。


眼前學生運動的膠着,不在於觀點相左,而在於二極分化。在一場有關佔中的討論中,20歲的大學生與行將退休的公務員舌劍唇槍,激烈辯論。你說抗爭方法千千萬萬,佔領公共空間影響民生最是低劣;我說遊行示威公投諮詢一一嘗試,政府不願回應民意,方將學生和市民逼上街頭。3小時的激辯,各具立場各有道理。當辯論雙方都進入對現象的詮釋過程,彼此帶着價值判斷面對當前環境,便落入「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狀况。支持佔領者會問:為何你們目光不可放遠一點?佔領是為了真普選,為了香港更民主的未來,我們也理解抗爭影響了市民的日常生活,但為了民主自由,我們必須這樣做,才可逼使政府回應民眾的訴求。反對佔領者會罵:你們根本不切實際,這是井水犯河水的行為。中央政府不會動搖,特區政府也不會有任何實際行動,但你們癱瘓港九交通,影響市民上班上學甚至營生,就是不對。社會上的主流意見,在此不必一一討論;環顧四周,各執一詞的辯論,俯拾皆是。一時間,人人化身演說家,大是大非,振振有詞,隨時亮出一套理論,並且不遺餘力地維護這套理論背後的個人信念。當辯論對手一出現,立即爆發一場我真你假的宗教式對決,沒有溝通,只有零和。


然而,值得留意的是,當很多表面「理性地講道理」的雄辯家偉論滔滔的時候,往往忽略了理性的功能。理性的功能,其一是透過嚴謹的一致性推論,確定自身的真確性;其二是開放地接受自身的錯誤。在支持及反對佔領的人群中,不乏犯了思考謬誤者,他們總以自覺合理的角度,去推論事情的真相,以求得出論證的正確性(validity),卻忽略了命題的真偽,結果墜進線性因果關係(linear causality)的思考。例如A認為某些國家眼看中國經濟發展快速,為了拖慢其步伐,遂策動佔領行動,並在背後操縱大局。B認為佔領人士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中央政府也不會讓步,因此佔領行動根本就是徒勞無功。C認為抗爭到這地步已經愈來愈缺少談判優勢,撤退的話只有失去所有籌碼,所以一定要繼續佔領,否則運動將會前功盡廢。


線性因果推理

須知道,邏輯推論(Inference)與現實推理(Reasoning)頗有差別,前者只重視前提過渡至結論之間的正確性與一致性,而不考慮知識的真假,假若我們堅持自己的信念是絕對真確的,則依前提必然地推出結論的形式推理(例如:假設A大於B,而B大於C,則A必定大於C) ,若以此推演,則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證明自己必定是站在對的一面,而與我的論點相違背的,就必然是錯的。然而,現實中的推理,除了講求推論間的正確性與一致性,更要求推理中的論據切合事實。假如我們抹煞了論據的真實性或者全面性,就容易落入「線性因果推理」的思考陷阱。


所以,理性更重要的功能不僅僅講求推理,更自我要求批判自己,即是說懷疑自己的前提會否判斷錯誤。Karl Popper在論《開放社會與它的敵人》中提到,開放社會的開放性是基於沒有人知道完美的政府是什麼樣子,於是次優的選擇是一個可以和平更替權力的政府。文化多元不僅是開放社會的特點,開放社會可以不斷改善,是推動進步的活力泉源。


類型化思考

對應於批判性思考,類型化思考是將人或事物作簡單的分類,因而抹煞了人或事物的具體性及特殊性。這種約化思維方式,往往將事情標籤化,以適應個人的理解能力,以便對號入座。例如:「民主派必定反共」、「建制派無一不親中」,「誰反對佔領誰就不是我的朋友」。看似非黑即白、忠奸分明,實際以偏概全,亂貼標籤。


事後孔明

當事情正處於不明朗階段,往往眾說紛紛,莫衷一是。然而,當我們事後回看事件,便彷彿看透全局,卻忘記這不過是事後孔明的想當然。而以全知觀點看現象的人,正是最危險的一群。佛家有云:「業力不可思識。」佔領行動事態發展因緣和合,並非必然。凡事發生除了有主因,更有助緣;助緣可能出於偶然,卻是牽一髮可動全身,例如佔領行動中警察施放催淚彈,並非佔領的主因,卻是運動的一大助緣——由於警方的不合理武力清場行動,引發全球注目,也激發更多市民支援示威者,令佔領行動更加「成功」。假如事後孔明以全知的姿態想當然地說「我早就知道佔領行動一定可以得到廣大市民的支持,並且引起國際輿論」的話,那就是最天真的思考謬誤。


目前局勢,多因多果同時交織,不是單純作用與反作用的角力,因此難以簡單的因果推論加以判斷。二極化爭論之危險,在於人人自以為掌握着真理,遂落入「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僵局中。世上不是沒有真理與公義,只是當討論者以自我為中心,抱着我是你非的對決心態,加以情緒化的姿態,真正的討論將付諸厥如。理性的對話,必須先放下雙方對現象的詮釋,不涉價值判斷,而是對現象如其所如地作出描述,方可求同存異,避免二極思維帶來的社會分化。


海德格認為,在語言破碎處,真理驟現。當討論不再落入思維及語言的陷阱;當彼此認真反省過去,面對現在,放眼將來,對話的基礎才可建立。當香港人重新審視我們的歷史根源,了解並擁抱文化中國,加上逐步培養個人的獨立思考能力,方可與高文明民主政制相契合,建設和諧的自由港。


作者陶國璋是哲學系高級講師、黃曉紅是臨牀心理學博士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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