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重回城巿才一星期的陳承彥Simba，皮膚黝黑，刮去鬍子，說起三個月的荒島生活，「以為會很悶，帶了十幾本書去，最後一本也沒看過，哈哈，想不到這麼忙」。
在荒島，他究竟忙什麼？
一度絕迹六十三年的神話之鳥中華鳳頭燕鷗，千禧年突然再現福建對出島嶼，後來有人在浙江沿岸也看見過，估計全球現存只五十隻。
國際鳥盟亞洲部主任研究員、在香港土生土長的Simba今年自動請纓，留守浙江一個荒島，近距離監測研究，結果空前成功——見證全球八成中華鳳頭燕鷗降臨，還有十三隻幼鳥出生學飛。
這星期以來，報喜的新聞鋪天蓋地。
在內地，保育海鳥算是新鮮事，Simba說，除要培訓人才，改變人們觀念或許更重要。「長久以來，內地如何看野生動物？
對人類有用的就是有益，無用的就是有害；有害的，要主動去消滅。這是有問題的。」
留守荒島 三個月與鳥為伴
「每天清晨，我四時起牀。日出在五時，大約四時半，天就開始光，可以看見雀仔。走進島上搭建的觀察小屋，在牠們生蛋後，每天第一件事是點算牠們是否仍在，若本來的位置不見，就看看附近有沒有。然後開始統計，例如牠們會叼多少魚回來、叼哪種魚？後期一點，鎖定一兩對燕鷗，看看雄鳥留在巢穴多，抑或雌性多。直至天黑，就回帳篷。」今年五月至八月，Simba在島上的三個月，他形容是刻板、簡單，但並不沉悶，帶上島的書，一本也沒看過，原封不動拿回來。雖然是荒島，在島上更經歷了兩次颱風，但他並不特別感到驚險。他說，打風的危險在於山泥傾瀉，又或是物件亂飛會砸傷人，「鐵墩島基本上是石頭，泥土表層很薄，所以不會有山泥傾瀉」。帳篷不會被吹走？「對，這是最大顧慮。不過我們早已訂下撤退的計劃，什麼時候要撤走、步驟是什麼」。對於野外研究，陳承彥經驗豐富，草原、森林都試過住上幾個月。雖然，說到底，留守荒島還是他的第一次。
消失的理由：鳥蛋被撿走
「○七年，中華鳳頭燕鷗再出現在浙江省的韭山群島，但因為有人撿走鳥蛋，燕鷗沒再回來。我們當時與浙江的自然博物館合作，○九年開始推行教育工作，希望減少撿拾鳥蛋的問題。」中華鳳頭燕鷗，最早的標本採於一八六一年的印尼、當時的荷屬東印度群島，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在中國東部沿海都有繁殖紀錄。不過，後來一直銷聲匿迹，最後露面是在一九三七年的山東島嶼。直至千禧年「重現人間」，於是被稱為「神話之鳥」。「翻看以前的記載，十九世紀西方國家來中國、亞洲觀察，中國東南沿海其實有好多地方有海鳥，二十世紀初卻出現大崩潰。」Simba說，他認為其中一個好大的原因，是人類有了機動船。「以前是帆船、木船，活動範圍較小。但有了摩打，可以登上沒人去過的島嶼，人們常常撿鳥蛋，天然的嘛，我唔執，其他人都會執！」中華鳳頭燕鷗瀕危，主要就是因為鳥蛋長期被撿走，「牠們的繁殖期在每年五月至八月，不少漁民因為正值休漁期，就上岸釣魚或撿拾鳥蛋」。
做假鳥 播鳥聲 招引繁殖
四年前，Simba到內地舉辦一次國際論壇，邀請了美國專家分享如何保育海鳥，「他們用橡膠製成假鳥，放在繁殖地區，再播放鳥聲，招引牠們到來繁殖」。論壇後，漁業局很有興趣，想在韭山群島嘗試招引中華鳳頭燕鷗回來，兩年後就選定在鐵墩島招引，「是一個無人荒島，面積只有兩公頃大，闊二百公尺、長一百公尺。」那時，當局在六百公尺外的陸上監測島上情况，結果沒大發現，有些人很灰心，「我們在中段曾登岸看過，播音系統出了毛病，沒有聲音，但其實我們看到島上有燕鷗。為什麼沒人知道？因為島上無人做紀錄。」於是，他今年自動請纓。
鳥類學，在港發展落後
Simba從事鳥類研究二十多年，在香港取得生物學學位後不久，曾在米埔工作當培訓員。「那個年代，沒什麼人重視野生動物的研究，在香港找不到人教，我曾經一度有打算出國再讀。」後來獲日本野鳥會國際中心邀請，便到了日本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他說，當時主要的野生動物保護領域都不是由香港人負責，如果想要喚起亞洲各地不再依賴歐美、肩負起自己的環保工作，日本在當時是最好的選擇。「他們真誠希望支持亞洲的保育事業。例如在緬甸受西方國家經濟制裁的時候，日本是少數繼續支持緬甸改善環保工作的地方。」
亞洲野生動物研究 日本最好
在未有鳥類學這門學科以前，人們對鳥類的觀察、對牠們的行為解釋，並不科學。直至十九世紀，開始有生態學、動物行為學，對鳥類有詳細一點的研究。Simba說，二十世紀初，鳥類學才正式發展。在亞洲，除了日本，印度是另一個在保育方面做得好的亞洲國家，在被英國統治的時候，培養了好多野生動物專家。香港也曾是英國殖民地，為什麼在這領域發展得相對緩慢？「香港人口真正開始多，是四九年以後，大量移民從內地湧來。那個時候，人人顧住搵食，哪有人會重視野生動物？」曾經有個內地著名鳥類學專家，三○年代在內地發現過鳥類新種，「內地很少這種專家，所以他很有名，叫任國榮。他後來隨難民潮逃難到香港，在新亞教書，卻沒有再做鳥類研究。當時沒人重視這學科」。經濟環境開始好，已是七八十年代的事，那是Simba的讀書時代，他說當時找到的資料，都是英文資料，「香港雖然有觀鳥會，但大部分成員都是外國人。我加入時，身邊的人會問，為什麼你同鬼佬走埋一齊？觀鳥，是鬼佬嘢，是高級華人的玩意」。
觀鳥，比觀獸容易
大概像一般孩子，Simba自小就喜歡動物，不過，他的喜愛不止於貓貓狗狗，他愛野生動物，三年級已到學術書店買英文的動物書，入大學時順理成章讀生物。後來，專長落在水鳥的範疇，除了是因為米埔，還因為相比起其他野生動物，鳥類比較容易觀察。「獸類比較隱蔽，通常晚上才活動，但鳥類則在白天也很活躍。」平常在電視看生態節目，野生動物都在太陽底下的草原奔馳，我以為觀察野獸是白天的事？「電視看到的畫面，剪輯後當然給人錯覺，以為白天很容易捕捉。我知道有些人去觀察雪豹，在野外兩年，都未見過一次。是很難找到的。觀鳥聽得多，你哪有聽過有人去觀獸？」
香港，研究華南野生動物福地
香港是個高度城巿化的地方，舉目盡是石屎高牆，觀鳥，當然比觀獸來得容易。可是Simba說，若要研究華南野生動物，香港其實是個好地方。「真的，不是講笑。香港環境保持得好，即使內地，地方咁大，也不是這麼容易找到好的樹林。在香港，可以從鬧巿附近找到樹林，像中環，要找樹林有多難？過了半山區，沿路走上去，港大、薄扶林，已有些樹林，見到雀仔，還有野生動物。例如果子貍，香港是有的。」是的，香港擁有的郊野公園比例，足讓我們自豪，只是近年郊野公園也成了被覷覦用來發展起樓的土地，「有時聽到人說不如發展郊野公園，這是很重要的資產，要很慎重。就是因為香港人多地少，更需要做好城巿規劃。對於很多內地城巿來說，香港將來也可以起示範作用，香港可以做到，他們也可以」。
內地研究海鳥的人幾乎沒有
二十年來，他到過很多國家做保育和研究工作，主要在亞洲。內地雖然海岸線不短，東南方的土地都與海洋相連，但在這方面的發展，卻算是很落後。去年，內地有個鳥類學術大會，Simba說，參加的研究員、研究生，都是研究陸地上出現的鳥類，「若說專門研究海鳥的人，基本上未曾有」。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來研究陸鳥比較容易，交通上容易安排，要找海鳥的話，卻只得開船。他估計，改革開放以前，沿岸海域不少都是禁區，一般人並不容易做到詳細的研究。另外，相比起日本，Simba說中國的海岸線其實並不算長，橫跨的緯度不夠闊，「中國的海岸線，最北端其實並不夠北，海鳥都以南方物種為多。日本整個國家所及的南與北，差別很大，在最北的北海道有很多海鳥種類」。不過，現在下判斷還是太早，畢竟內地對於海鳥的研究還是太少。
護鳥，教育不捕獵
保育海鳥，先研究了解牠們所受的威脅是第一步，「近代，鳥類瀕危的原因，唔多唔少都是受人的影響，但影響是直接抑或間接？」間接，可以是城巿發展引起，棲息的環境被破境壞；直接，則是被獵殺，又或是鳥蛋被撿走。「野生動物保護，不止是一道科學題，還要從社會角度解決，知道是哪種人類行為影響牠們，那怎樣改變人的行為呢？所以要有教育工作。」對於內地來說，捕獵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很多人仍然依賴採集天然資源。另一個問題，是內地人長期以來有種意識，「強調野生動物分為有益和有害兩種，有害的那些，甚至要主動去消滅」。Simba舉例，大躍進初期，就曾經有過「除四害」，當時的教育部說﹕「麻雀是害鳥，害鳥應當撲滅，不必猶豫」。「長期有這意識，就有問題。大自然是一個完整的系統，不能把某些動物清除、某些又加以保護。」
叼一尾魚 跳舞奪芳心
雖然內地的海鳥保育事業才剛起步，Simba對內地並不悲觀，認為現在有很多年輕人的想法會注重保育大自然，「好多嘢會變，教育可以讓觀念改變。可以的。」而對於這個夏天守護了三個月的神話之鳥，更說得上是樂觀。說起動物，Simba臉上又露起笑容。他的確十分喜歡動物，在嚴肅的發布會上，談到在島上看見中華鳳頭燕鷗的求偶行為，「雄性會叼來一條魚，在異性面前炫耀、跳舞，牠們是真的會跳舞！若雌性願意接受，牠會叼走條魚」。不過他曾經見過，神話之鳥也有三心兩意的時候，「試過有雌性叼走條魚後，雄性諗諗吓，覺得都係唔好，想拿回條魚！雌性的反應是跟牠搶起來，心想，喂，條魚你畀我㗎喎，梗係唔放手。最後兩鳥是打架收場。所以，有時當看見有些雄鳥叼着沒有頭的魚，牠肯定就是之前三心兩意過，哈哈」。
中華鳳頭燕鷗
學名﹕Thalasseus bernsteini
舊名﹕黑嘴端鳳頭燕鷗
特徵﹕頭上有黑冠、嘴端呈黑色、背毛灰白
繁殖地﹕五峙山列島、韭山列島、馬祖列島
足迹﹕印尼、馬來西亞、泰國、菲律賓
現况﹕極度瀕危、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二級）
文 陳嘉文
圖 胡景禧、受訪者提供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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