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高雅是這樣演繹的﹕淡金色的桌布上,鮮黃色配彩藍色的瓷碟,飛龍乘雲,上面早已放有四款冷吃,小巧精緻,很想試試是什麼味道,但又捨不得舉筷。
站在桌旁的服務員,旗袍一致,笑容一致,遞上珍饈百味的節奏都一致。國宴的隆重,讓吃的人也不忘儀態萬千。
不過,食物到底才是靈魂,總廚郝保力的手藝,四代國家元首都嘗過,他打點的菜式,矜貴講究,沒有賣弄花巧刁鑽,一道清雞湯足以俘虜人心。
濃郁但清徹,複雜而簡單,當中所表現的情操,其實也是郝保力一直追求的——眼前佳餚滿桌,他提及最多的詞語是﹕基本、簡單。
高雅,應該是這樣演繹的。
清徹見底的雞湯,看不出豐富複雜,誰知道,工夫考究如此——
「釣魚臺國宴的清雞湯做法,是好的老母雞,加肘子,都是好的、新鮮的,煮製半小時以後,取出『毛湯』。這是第一關。然後,重新加入雞胸肉、雞脯肉,打成茸,加上花雕酒、葱薑,以及鹽、胡椒,把雞脯拆開,把這個燒開了的『毛湯』,雞脯、肘子攪在裏頭,然後小火慢慢的燒開,使肘子成為海棉體的稀糊。這樣雞湯裏面的『毛湯』的雜質及油份,就能夠被吸到肘子海棉狀的稀糊物裏。然後等開鍋時吐出來,我們的師傅就會把雜物及油質都打淨,可能一遍還打不淨。注入涼水降溫,降溫以後,那些油質會聚集在稀糊物裏頭。這樣重複幾次,直到最後油份入面再沒有雜質,那麼湯就清好了。但這還沒有完成,這是第二步。第三步是用小火再調製兩小時。煮清湯的過程,實際上起碼需要十小時。」
道理是,事情總不能只看表面。
載譽全球的釣魚台國賓館,總廚郝保力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名廚,負責主理的國宴,四代國家元首都嘗過。五十多歲的他,「身經百戰」,備受中外各國讚揚,背後可能是個奮鬥激情的故事,不過他對於自己的經歷、現在的成功,都淡然處之﹕「應該說是偶然的。」
一九七九年,郝保力二十三歲,還沒有立心當廚。他在釣魚臺待了一段時間,國賓館招廚師,有人問他試不試,「最初都只是想﹕試試吧。」做了廚師,才慢慢愛上下廚。當年的國賓館,廚師招聘還未現代化,沒有現在考試的程序,只看看學校的整體成績、個人基本條件,面試過,就可試工,「如果要試我的手藝,我肯定幹不了廚師,那個時候,連在家煮菜也不會」。
試工半年,做得還不錯,他就開始跟國賓館簽合同。「慢慢幹,覺得學的東西愈來愈多,缺陷也愈來愈多。幾年後,國賓館也改革開放,要應付的東西很多,釣魚臺派我出外學習的機會也很多。」郝保力把他的際遇看成一種幸運﹕「服務過國家元首,國外元首也有很多,中餐、西餐,每個人不同的口味,嘗試過處理很多不同菜式。我有機會把看到的、學到的東西應用、結合,幸運呢。」
郝保力並非來自烹飪世家,父母雖會下廚,不過都是一般家常便飯,或北京小吃。所以,他的學廚之路,也是典型的從低做起。起初為員工做飯,後來在接待處學做冷菜、熱菜、西餐,紅燒肉、麻婆豆腐、回鍋肉、炒蔬菜,一道一道學。三年後,他當上廚師長,然後當了九年副總廚,二○○一年升任總廚。道路可能是平步青雲的,但他從沒想過要一步登天。
在他的概念裏,烹調食物同樣應該從基本做起。
「現在有很多菜,粗枝亂糟,反正你今天做了,我明天就跟着做,後天我再繼續發展。基礎的東西還未搞清楚,又創新,是不對的。
對於口味,我還是喜歡一些清淡、清香的,另外就是能夠聞到原料本味的菜餚。做菜有兩點,一個是要做出香氣,一個要做出鮮氣。如果不管什麼原料,最後都給一個大味兒,我想這種菜餚還是比較好做,但人們很難嘗到原料本身的味道。中餐裏有個理念,『大味必淡』,尤其特別好、有名的食材,比如非常好的石斑,如果要給牠使出特別大的味兒,我想,這條魚的鮮味,必定不能體現。我覺得體現本味很重要。」
至於國宴之本,當然是清雞湯。
國宴的菜式之中,珍饈百味不缺少,燉遼參、煮龍蝦,不少都用上雞湯調味,例如蟲草花獅子頭,燉完最後加清雞湯,整道菜變清徹了,又提升了味道,「有些東西,不是貴就好,貴只是一個標誌,把簡單的做好也很重要」。所以雞湯亦是郝保力堅持要首先做好的部分,技術當然不能忽視,他說,用雞肉「吸油」的方法,是傳統的烹飪技術。而釣魚臺國宴能煮得更清更淳,因為他們對原材料的堅持,烹煮中途不會再另外加工。毛湯用的老母雞(三歲大),坊間都不易找到了,一般雞場供應的雞,兩三個月大就急不及待要推出巿場,國宴用上的,至少有一兩歲,也算很老了。
郝保力在國賓館服務了三十年,雞湯從傳統油脂比較多的那種,改良至現在的湯清如鏡,並非只因他個人偏愛清香的味道。他習慣把個人看得比較小,本着廚師是為客人烹煮的心態,「總不能叫客人只吃我愛的菜餚吧」。所以,他緊貼社會需要,靈活變通,「過去的年代,大家對湯的要求沒現在那麼高,對油脂還是覺得沒什麼問題,隨着生活情况改變,食物愈來愈多,漸漸開始覺得油脂不要太多,或者沒有最好。釣魚臺應該跟隨大家,慢慢改變過來」。
他靈活,從外國學習得的經驗,用在菜餚上,「中餐實用味道廣泛,烹飪手段也多,但不見得就都適應了『健康』的要求。西餐菜餚的營養搭配、器皿,都有助國宴發展得更好」。不過,靈活變通不等於可以忘本,忘記食物本來應有的味道,這是郝保力一直堅持的,「原材料選料是最重要的一環」。
郝保力對選料講究,而菜式訂定、改良,到出外學習、培訓人員,他都盡量親力親為,一絲不苟,他說,工作時間的確比較緊張。問他當總廚、為權貴服務有壓力嗎?
他說,反而感受到責任,一個廚師本應有的責任。
「一個人的能力始終有限吧,不能期望用餐的客人百分之百滿意你的菜。若客人能在十道菜中說出一道喜歡的話,已是作為一個廚師的成功。千萬不要百分之百,這只是想像的東西,大家的口味都不一樣,我喜歡辣的,他喜歡酸的。你上館子,往往也只為一道菜去的,即使最好的餐廳,不會所有菜也一想就想出來。國宴,還是比較是一種形式吧,最簡單的東西它也可以叫國宴菜呀,健康、好吃、好看最重要,有時候不用說得太高深,食完了也不見得會怎樣。
當總廚也好,廚師也好,給你掛一個稱號,只是說責任多了一點,最重要的還是要出品,如果說你出不了品,你即使是大師、總廚,我相信也是沒大意義。現在人的要求愈來愈高,過去吃飽就行,然後吃好,現在要吃到健康,再吃到文化,大家給烹飪的人調了很高的要求。這種責任的壓力反而很大,不止是我,而是對整個烹飪界。」
另一種郝保力近來常提及的責任,是傳承的問題。
他的意思,並不是要找個得意門生,把廚藝傳授下去。人這個元素,在傳承中是重要的,但不止是煮的人才重要,吃的人也是傳承的媒介。「能夠沉澱下來的,應該就是好東西,就像北京烤鴨,百多年歷史了,大家還很喜歡。一個好的東西,應該有廣泛的人享用,這就自然能把它保存。」「人們的要求、社會的變化、生物鏈來源,為了商業需要,都在急速地變化,可能回不了從前的味道。不過,釣魚臺國賓館,終歸是代表中國餐飲的一個窗口,要把最好的呈現,我們還是有肩負傳承的責任。」
中國御廚,壓力多少還是會有的,不過對郝保力來說,當廚師,享受的一面或許更多。「人,做什麼事也一樣,你若不喜歡它,那一定很痛苦。如果你有成就感,或對這個行業有種責任感,工作的壓力也會變成動力。」成就感,不必是在工作崗位上,就看郝保力,回家做飯的日子雖然不多,但聽得出,他是非常享受的。「國宴要考慮多一點,除了營養健康、客人口味,還要讓人感覺吃國宴是一種享受,吃完有所得、有所獲。回家煮,始終比較了解家人的口味,有什麼就用什麼,調味料沒有了,沒關係,我就把全部東西再調過,燒個魚,燒個肉,燒個菜,也覺得還不錯。家人都互相彼此了解吧。」雖然談及家庭的說話比較少,但說到家人會期待他回家煮飯,郝保力笑聲爽朗,一臉自滿﹕「應該是這樣吧!我一回來煮,其他人聽了都跑來!」
毛湯
一般用來作為烹調的調味,餐廚中常常連續滾煮、取用再補水。原料多用雞骨、豬骨、鴨骨、碎肉等。一般做法是先用冷水煮滾,加葱、薑、酒等,小火慢煮幾小時。
清湯
質量較好,常用於煮製高級湯餚,如海參。原料是老母雞,配小量豬肉。一般做法是用冷水大火煮滾,放入葱、薑、酒等,再以文火煮製。火喉大小需拿捏得宜,否則太大會變奶白色,太小則不夠濃郁。
奶湯
湯呈奶白色,味道偏甘而濃,可用於煨、燜、煮等。原料多選用容易出脂酸(奶白色)的材料,如豬骨、鴨骨、雞骨、豬肘等。一般做法是先汆水,再放冷水大火煮開,放葱、薑、酒等,文火煮至奶白色。
釣魚臺國宴
釣魚臺風景區有八百多年歷史,文革期間曾被用作領導人的居所。一九五八年,內地政府決定在此興建國賓館,接待應邀來華的外國國家元首及政府高官。一九八○年代,國賓館開始對外開放。釣魚臺的菜式,不止有中餐,還有西餐,有熱有冷,正如郝保力一貫的靈活,「客人來自不同國家,有不同的生活習慣,不能叫每個客人都只吃你的巧手菜。國宴兩個字,不應該分國家」。今年馬會為慶祝會所二十周年,特別邀來郝保力率領一眾廚師及服務員獻藝。
文 陳嘉文
圖 陳淑安、馬會提供
編輯 陳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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